皇帝旌表忠烈、厚加撫恤的恩旨,如同一聲春雷,震撼了九邊,更迅速傳遍了整個東江鎮。皮島上,臨時搭建的“忠烈祠”前香火鼎盛,總兵毛文龍親自率眾將官祭拜,宣諭圣恩。幸存的副哨官李麻子與那二十余名被趙鐵柱拼死掩護出來的弟兄,跪在祠前,聽著宣讀圣旨中那一個個追贈的官階、豐厚的恤銀,個個熱淚盈眶,既為死去的袍澤感到欣慰,亦深感皇恩浩蕩。
“兄弟們,值了!趙大哥他們在天有靈,可以瞑目了!”李麻子虎目含淚,重重磕頭。朝廷如此厚待,讓他們這些提著腦袋賣命的軍漢,覺得所有的犧牲都有了意義。
廣寧城內的沈驚鴻,在接到恩旨并完成初步安排后,也稍稍松了口氣。他深知,這筆遠超常例的撫恤,不僅是對死者的告慰,更是對生者的激勵。然而,他更清楚大明官僚體系的積弊與邊鎮軍需輸送中的層層黑幕。狂喜與感動過后,一絲隱憂浮上心頭——這筆寄托了皇帝與他沈驚鴻莫大期望的撫恤銀,能否真正、足額地送到那些忠烈遺屬的手中?
為此,他特意以薊遼巡撫的身份,行文登萊巡撫及山東布政使司,強調此乃“欽定特恤”,“關乎軍心士氣,關乎朝廷顏面”,要求“沿途州縣務須妥速護解,不得絲毫延誤克扣”,并言明“本官將遣員暗查,若有差池,定當嚴參”。
然而,他低估了某些胥吏的膽量,也高估了層層盤剝的慣性。
圣旨下達一個多月后,遼東已入寒冬。廣寧行轅內,沈驚鴻正在批閱公文,親衛隊長沈忠(自幼跟隨的家丁,絕對心腹)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臉色凝重,手中捏著一封沒有署名的信函。
“大人,皮島李麻子派人冒死送來的,說是務必親手交到您手上。”沈忠低聲道。
沈驚鴻心中一動,接過信函。信是李麻子口述,請島上僅有的一個老秀才代筆的,字跡歪斜,言辭樸拙,卻透著一股悲憤至極的絕望:
“薊遼沈軍門青天老爺臺鑒:小人李麻子,與趙鐵柱哨官乃生死弟兄。蒙皇恩浩蕩,軍門垂憐,賜下撫恤。然……然銀兩到遺屬手中,昭勇將軍趙大哥家,只得銀五兩!其余顯武校尉各家,只得銀三兩!聞聽此訊,島上弟兄無不痛哭,忠烈祠前香火幾斷!軍門!朝廷恩賞,何以至此?趙大哥他們毀銃殉國,難道就值這區區三五兩白銀?弟兄們心寒啊!若朝廷如此待我捐軀之士,日后誰還肯效死?小人冒死上陳,泣血百拜……”
信紙在沈驚鴻手中微微顫抖。盡管早有預料,但當這血淋淋的現實擺在面前時,一股難以抑制的怒火還是直沖頂門!五百兩恤銀,到手五兩!百分之九十九都被吞沒了!這已不是簡單的貪墨,這是在刨大明的根基,是在往二十一名忠烈和當今皇帝的臉上抹黑!
“好…好得很!”沈驚鴻的聲音冷得像冰,“真當本官的刀,不利嗎?”
他立刻意識到,這絕非某一環節的單獨行為,必然是一條從山東到登萊,再到東江鎮內部的、環環相扣的貪腐鏈條!登萊巡撫、山東布政使司、乃至東江鎮內部的軍需官,都可能牽涉其中!
“沈忠!”
“卑職在!”
“你親自挑選二十名絕對可靠的弟兄,全部便裝,分頭行動。”沈驚鴻目光銳利如刀,“一隊,持我密令,前往趙鐵柱家鄉,暗中接觸其家眷,拿到實際收到恤銀數額的切結證言,問明是由何人、何時、以何種方式送達。另一隊,潛入登州、萊州,查探這筆恤銀從山東藩庫撥出后的具體流向,經手官員、兌換損耗、運輸費用,每一筆都要盡可能查清!記住,暗中查訪,不得打草驚蛇!”
“卑職明白!”沈忠領命,立刻轉身離去。
沈驚鴻則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立刻上本參劾的沖動。他知道,僅憑李麻子一封信,證據尚顯單薄。他需要確鑿的證據鏈,需要知道這膽大包天的貪墨鏈條究竟延伸到哪里。同時,他也要看看,朝中是否有人會為此事發聲。
果然,數日后,一些風言風語開始在京師的茶館酒肆間流傳。有“知情者”透露,薊遼巡撫沈驚鴻為麾下請功過濫,導致朝廷耗費巨資撫恤,結果下面辦事的人稍有拖延,便被其苛責,實非寬仁之道。更有甚者,隱隱將矛頭指向魏忠賢,暗示其與沈驚鴻“沆瀣一氣”,破壞朝廷典制。
這些流言自然也傳到了朱由校耳中。他雖沉迷木藝,卻并非完全不通世事。他召來魏忠賢,詢問此事。
魏忠賢早已從沈驚鴻的私下通報中得知了實情,此刻正好借題發揮,他跪伏在地,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皇爺明鑒!此絕非沈巡撫之過,實乃地方墨吏、軍中蠹蟲無法無天,竟連陛下特旨恩賞的撫恤銀都敢大肆貪墨!老奴聽聞,那昭勇將軍趙鐵柱的家眷,實得銀竟不足十兩!此等行徑,簡直是藐視皇權,寒透天下將士之心!若不加嚴懲,日后邊關誰還肯用命?沈巡撫要求嚴查,正是為了維護皇爺的威嚴,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