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見那座破廟時,正困在連綿的梅雨季里。
省道被山體滑坡沖斷,導航把我導進了一條滿是積水的鄉道,車輪陷進泥里的瞬間,我就知道今晚得在這荒山里找地方落腳。雨是那種黏膩的冷雨,打在車窗上噼啪響,遠處的樹影像浸了水的墨,暈得一片模糊。我裹緊沖鋒衣下車,踩著沒過腳踝的泥往前走,沒走幾步就看見半山腰立著個黑黢黢的影子——是座廟,墻皮剝得露出里面的黃土,屋頂塌了半邊,只有正中間的殿宇還勉強撐著個架子。
廟門是兩扇朽壞的木門,推的時候發出“吱呀”一聲,像老人咳嗽。殿里一股霉味混著泥土的腥氣,撲面而來。正中央供著尊泥像,有一人多高,看不清是哪路神佛,臉上的彩漆掉得差不多了,只剩幾道斑駁的紅,糊在干裂的泥胎上,像干涸的血。它的眼睛是兩個黑洞,嵌在泥塑的眼眶里,我剛站定,就覺得那黑洞似的眼窩,正對著我。
“進來躲躲雨吧。”
身后突然傳來聲音,我嚇了一跳,轉頭看見個穿灰布衫的老頭,手里拎著個竹籃,籃里裝著香燭和幾個饅頭。他頭發花白,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進雨珠,笑的時候嘴角往一邊歪,露出顆黃牙。
“這廟……還能拜?”我指了指那尊泥像,聲音有點發緊。
老頭把竹籃放在供桌下,從里面拿出三支香,用打火機點著,煙在潮濕的空氣里飄得很慢。“拜了總比不拜好,山里的神,脾氣怪。”他把香插進香爐,那香爐里積了層厚灰,只有幾個新鮮的香灰印,看來最近還有人來。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泥像,不知是不是香火的煙飄進了眼,竟覺得那黑洞似的眼睛,好像亮了一下。
“我叫老陳,就住在山下的村子里。”老頭拍了拍身上的灰,“你是城里來的吧?被堵在這兒了?”
我點頭,說自己是去鄰市送貨的,沒想到遇上滑坡。老陳嘆了口氣,說這梅雨季邪性,往年也沒這么多雨,村里已經有好幾戶的房子漏雨了。他指了指殿角的草堆:“今晚你就睡那兒吧,墊點干草,能暖和點。我家離這兒近,明早給你送點吃的來。”
我連忙道謝,老陳又看了眼泥像,嘴里嘀咕了句什么,轉身走了。他走后,殿里又只剩我一個人,雨還在外面下,敲得屋頂的破瓦叮咚響。我把背包里的睡袋拿出來,鋪在草堆上,剛坐下,就又想起那尊泥像——它還在盯著我嗎?
我抬頭看過去,泥像還是那樣,干裂的泥胎,斑駁的彩漆,黑洞洞的眼睛。是我多心了,一尊泥像而已,怎么會盯人。我拿出手機,沒信號,只能玩會兒離線游戲打發時間。玩著玩著,眼皮越來越沉,雨聲像催眠曲,我裹緊睡袋,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半夜里,我被凍醒了。
雨好像停了,殿里靜得可怕,只有我的呼吸聲。我睜開眼,看見月光從屋頂的破洞里照進來,正好落在泥像身上。那月光是冷的,把泥像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地上,像個站著的人。我心里突然發毛,想翻個身接著睡,可就在這時,我看見泥像的眼睛動了。
不是那種大幅度的動,是很細微的,像眼皮抬了一下。我以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那黑洞洞的眼窩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閃,是兩點微弱的光,像貓的眼睛,在黑暗里盯著我。
我僵在原地,不敢動。冷汗順著后背往下流,把睡袋都浸濕了。那兩點光一直在動,慢慢往下移,移到我的身上,停在我的臉前。我能感覺到一股寒意,從泥像那邊飄過來,裹著我的全身。我想喊,可喉嚨像被堵住了,發不出聲音。我想跑,可腿像灌了鉛,動不了。
不知過了多久,那兩點光突然消失了。我聽見“咔嗒”一聲,像是泥塊掉在地上的聲音。我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月光還是那樣,泥像還是那樣,黑洞洞的眼睛,沒有任何變化。
是夢嗎?我摸了摸自己的臉,全是冷汗。也許是我太緊張了,產生了幻覺。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閉上眼睛,可那兩點光,總在我腦子里晃,怎么也睡不著。
天快亮的時候,我終于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再次醒來時,聽見外面有腳步聲,是老陳來了。他拎著個保溫桶,里面裝著粥和咸菜。“昨晚睡得怎么樣?”他一邊給我盛粥,一邊問。
“還行……”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昨晚的事。老陳看了我一眼,沒多問,轉身走到供桌前,拿起三支香點燃。我看著他把香插進香爐,目光又落在泥像上——那泥像的眼睛,還是黑洞洞的,沒有任何異常。
“村里最近,有沒有發生什么怪事?”我忍不住問。
老陳的手頓了一下,轉頭看我,眼神有點怪。“怪事?什么怪事?”
“比如……有人看見這泥像……動了?”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隨意。
老陳沉默了一會兒,說:“山里的廟,年久失修,泥像掉點泥塊很正常。你是不是昨晚沒睡好,產生幻覺了?”他的語氣很平淡,可我總覺得他在隱瞞什么。
吃完粥,老陳說要回村里看看,讓我再等一天,說不定省道能通。他走后,我在殿里轉了轉,想找找昨晚有沒有泥塊掉下來。供桌周圍很干凈,只有一層薄灰,沒有任何泥塊。我走到泥像跟前,仔細看它的眼睛——那眼窩是空心的,里面黑漆漆的,能看見里面的泥胎。我伸手想摸一下,可剛碰到泥像的臉,就覺得一陣冰涼,像摸到了冰塊。我猛地縮回手,心里的恐懼又上來了。
中午的時候,我聽見外面有腳步聲,以為是老陳,可出門一看,是個穿紅色外套的女人,二十多歲,長得很漂亮,就是臉色有點白。她看見我,愣了一下,問:“你也是被堵在這兒的?”
我點頭,說自己的車陷在泥里了。女人說她叫林曉,是來村里支教的,上周回家,回來時就遇上滑坡了。“這廟我以前來過,”她說著走進殿里,目光落在泥像上,“不過那時候,這泥像的眼睛,不是這樣的。”
我心里一緊:“不是這樣的?那是怎樣的?”
林曉皺了皺眉,好像在回憶。“我上次來的時候,是去年冬天,這泥像的眼睛上,有彩漆,是黑色的,畫得很圓,不像現在這樣,是個黑洞。”她走到泥像跟前,仔細看了看,“好像是后來掉的漆?可這泥像的其他地方,彩漆掉得也沒這么干凈啊。”
我想起昨晚看見的兩點光,心里更慌了。“你上次來的時候,有沒有覺得……這泥像有點不對勁?”
林曉想了想,說:“沒覺得啊,就是座普通的破廟泥像。不過村里的人,好像不怎么來這兒。我上次來的時候,只有一個老太太在這兒燒香,她說這廟有點邪性,讓我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