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在先侯在世時從江南采買的孔雀藍琉璃瓦上,淅淅瀝瀝,像無數枚冰棱子撥弄銀弦——那瓦釉被歲月浸得溫潤,此刻卻被雨絲打得泛起細碎冷光,濺起的水珠砸在階下青石板上,碎成點點寒星。沈靜姝指尖剛觸到窗臺上的紙條,就覺宣紙上的墨跡似還帶著檐角漏下的潮氣,倒比她指腹的溫度還要涼些。
「世子傷重,陛下密召欽天監正夜觀星象。」
蠅頭小楷力透紙背,落在沈靜姝眼里,卻像燒紅的針尖扎進心口。她猛地攥緊紙條,指節捏得泛出青白,連指根的青筋都繃了起來。這薄薄一頁棉紙忽然重得像塊鐵板,硌得掌心發疼。蕭煜傷重?上月府中家宴,他還握著銀箸笑談邊關戰事,指節上的繭子蹭過瓷碟時發出輕微聲響,怎么轉眼就「傷重」了?是御書房階下的漢白玉磕破了頭?還是皇帝案頭的玉璽要壓碎侯府?欽天監觀星……這節骨眼上,分明是借天意做殺人的刀。
窗外的夜色被雨水泡得發漲,濃得化不開的墨色里,僅存的幾盞燈籠都成了模糊的光暈。送消息的信鴿早已沒了蹤影,只在窗欞上留下半片帶泥的羽痕,像只折翼的蝶。沈靜姝轉身走到燭臺前,火苗倏地竄高半寸,舔舐著紙邊的剎那,她忽然想起蕭煜幼時教她燒密信的模樣:「要等火舌卷到指尖再松手,才不會留半分痕跡。」此刻紙頁蜷成焦黑的卷,最后一點火星墜在青磚地上,化作細碎的灰,混著雨氣散成若有若無的焦糊味。
「墨韻。」她的聲音壓在喉嚨里,尾音被雨聲揉碎,連自己都沒察覺牙關咬得發緊。
門軸轉了半圈,幾乎沒出聲。墨韻踩著濕透的鞋進來,墨色綾緞裙裾掃過青石地,只留春蠶食葉般的窸窣。她目光剛觸到地上的灰燼,眼尾就幾不可察地繃緊——跟著小姐這些年,她比誰都清楚,這種時候燒信,從來不是結束,是風暴的開始。
「小姐?」她垂手立在陰影里,連呼吸都放輕了三分。
沈靜姝轉過身,燭火在她臉上投下深淺交錯的影,睫毛的影子在眼下拓出細碎的蝶翼。「去查,」她指尖叩了叩燭臺,銅座上的纏枝蓮紋被映得忽明忽暗,「宮里的消息從哪漏的?蕭煜是磕了碰了,還是壓根沒受傷?還有董監正,他最近見了誰,家里的門生仆役,有沒有人收過不該收的東西。」
「是。」墨韻沒多問,轉身時衣袂掃過門檻,像滴墨融進夜色里。沈靜姝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蘇州碼頭,這姑娘從水里撈起她時,也是這樣悄無聲息,只濺起兩朵極小的水花。
屋內重歸寂靜,只剩雨聲在檐下織著密網,燭火偶爾爆開的嗶剝聲,倒成了這死寂里唯一的活氣。沈靜姝踱到窗邊,看著雨水在窗紙上畫出歪扭的水痕,把院中的燈籠暈成一團模糊的橘色。蕭煜……那個總把心思藏在笑紋里的兄長,當年能在西北用三萬鐵騎踏平蠻族,怎么會輕易「傷重」?可若這傷是假的,他為何要瞞著自己?他們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卻也是侯府棋盤上最默契的兩枚棋子,從來只有他們合謀瞞別人,何時輪到別人瞞他們?
焦躁像藤蔓似的纏上心口,越收越緊。她想起去年蕭煜被親王構陷通敵,是她借著母親留下的「影蛾」名單,在京郊破廟里換出了關鍵證物;而前年她被二房陷害與人私通,是蕭煜深夜闖進宮,拿邊關八百里加急的軍報換了她的清白。他們是彼此的軟肋,也是彼此的鎧甲,可這宮墻太深,深到連血脈都能被猜忌磨成利刃。此刻他在宮里,像墜入深海的石子,連點漣漪都傳不出來。
沈靜姝深吸一口氣,鼻尖鉆進雨氣里的寒涼。不能亂。皇帝召欽天監,從來不是真信星象——當年廢太子,不就是董監正說「熒惑守心」?親王這是想故技重施,用天象坐實蕭煜的「不祥」。可星象這東西,既能殺人,也能救人。她得搶在董監正開口前,找到那根能撬動棋局的線頭。
目光掃過墻角的古琴,錦套上的纏枝蓮是母親阮姨娘親手繡的,最末梢的蓮心處,還留著針尖扎破的細小紅痕——那是她幼時搶著要繡,不慎扎到母親的手留下的。指尖撫過冰涼的絲緞,心頭的躁亂竟奇異地淡了些。這琴是母親的陪嫁,當年她臨終前說「琴柱里有咱家的底氣」,果然在最底層的琴柱里,藏著「影蛾」最初的聯絡名單。
忽然,指尖觸到一點粗糙。錦套靠近琴軫的地方,有絲墨跡比底色深了一線,像只蜷著翅膀的墨蛾,翅尖還帶著暈開的毛邊。沈靜姝的心猛地一跳——昨夜她臨睡前還撫過這里,那時分明沒有。「影蛾」的暗號又換了,從前在蘇州用柳葉紋,在金陵用蓮蓬印,如今換成飛蛾,是最高級別的警示,意味著京城里的聯絡點,恐怕已經出事了。
她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指甲掐進掌心。親王的動作比她想的還快,連「影蛾」都滲透了,這侯府里,還有多少雙眼睛在暗處盯著她?
這一夜竟格外長。雨聲時急時緩,像有人在檐下反復撥弄琴弦,時而急促如戰鼓,時而低回如嗚咽。沈靜姝靠在窗邊,數著巡夜婆子走過的次數——第一次是亥時三刻,燈籠在青石板上拖出歪扭的光帶;第二次是子時,婆子打了個哈欠,聲音被雨泡得發悶;第三次走過時,天邊已經泛出魚肚白,雨勢終于弱了些,只剩下檐角的水珠斷斷續續地滴著,砸在銅盆里,叮咚作響。
墨韻是踩著破曉的微光回來的。她發梢還滴著水,頰邊凍得泛青,從袖袋里摸出個油紙包著的小紙團,遞過來時指尖都在抖:「小姐,宮里封得死緊,只從太醫院的小徒弟那套出話,昨日午后世子在御書房外摔了一跤,頭磕在漢白玉上,流了好些血,但太醫進去半刻就出來了,連藥都沒開。」
沈靜姝指尖捏著紙團,指腹碾過油紙的紋路。半刻鐘?若是真磕破了頭,至少要清創敷藥,哪會這么快?「傷重」的消息呢?
「源頭在長春宮,」墨韻咽了口唾沫,聲音壓得更低,「是貴妃身邊的掌事嬤嬤跟御膳房的人說的,轉頭就傳遍了半個皇宮。」
長春宮。沈靜姝眼底掠過一絲冷光。貴妃是親王的表姑母,當年入宮還是蕭煜暗中推了一把,如今倒成了扎向他心口的刀子。
「董監正昨夜戌時三刻被召入宮,至今沒出來。」墨韻繼續說道,從懷里掏出塊揉皺的帕子,擦了擦凍紅的鼻尖,「這人素來清正,可他獨子上月在‘聚財坊’欠了三萬兩賭債,是親王門下的清客王修遠出面還的。那清客還送了個粉頭到董家,現在還住在偏院呢。」
線索在心頭織成密網。親王拿賭債拿捏董監正,讓他編造「不祥」星象,再借貴妃的嘴放出蕭煜「傷重」的消息——兩者一合,就是「天譴」的鐵證。到時候皇帝哪怕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也能借著「天意」廢了蕭煜,既除了眼中釘,又落個順應天命的名聲。好毒辣的算計,殺人不見血,只用幾句流言、一紙星象。
「柳姨娘那邊呢?」沈靜姝的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像蒙了層細沙。
「灌了茯苓合歡湯,已經睡熟了,采荷守在廊下,手里攥著暖爐呢。」墨韻頓了頓,又道,「二房的張婆子,后半夜去了二夫人院里,跟管事嬤嬤說了約一炷香的話,出來時袖袋鼓囊囊的,像是揣了銀子。」
二房也動了。沈靜姝走到梳妝臺前,銅鏡里的人影臉色蒼白,眼下泛著青黑,可眼神卻亮得驚人。這侯府就像艘破船,四處漏風,親王在外面鑿洞,二房在里面拆板子,稍不留神就要沉。她拿起桌上的青鸞簪,玉質冰涼,簪尾的東珠是蕭煜在揚州為她尋的,當年他說「青鸞配玉,才襯靜姝」。指尖摩挲著東珠的紋路,心頭忽然定了——不能坐以待斃,親王要借天意殺人,她就偏要逆天改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