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的靴聲消失在抄手游廊盡頭時,聽雪堂的寂靜終于有了重量。紫檀錦盒擱在描金八仙桌上,蒼鷹銀扣在殘燭下泛著冷光,未燃的香餅正透過木縫滲味——初聞是龍涎香的清苦,混著沉香的醇厚,末了卻浮出一絲郁金的微辣,像極了陳太醫方子末尾那味“慎用”的佐藥。沈靜姝盯著盒面纏枝蓮紋,指尖無意識摩挲案角:那里還留著蕭煜按過的余溫,比炭盆的火更灼人。
“安分守己,才能活得長久……”
檐角冰棱墜地的脆響,恰好撞碎這句余音。沈靜姝猛地抬眼,菱花鏡里映出妝奩的描金牡丹,第三道花瓣凹槽還留著銅舌暗格的余溫。她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指甲掐進掌心:“侯府的墻,是用暗格砌的。”那時她不懂,直到此刻指尖觸到青鸞簪的中空簪桿——鑰匙的星砂正順著簪孔微微發燙。
“春雨。”她的聲音輕得像雪,“把這香收去東次間的多寶格,擱在最底層的青瓷罐旁。”
春雨捧起錦盒時,指腹蹭過盒底“蕭”字暗紋,忽然低聲道:“小姐,這香餅……邊緣有細孔。”沈靜姝心頭一緊,瞥見香餅側面果然有針尖大的孔洞,排列成細碎的蛾翅形狀——與夜訪者玄鐵牌上的紋路如出一轍。“不必管,放好便是。”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驚濤,“再取些甘松來,熏熏這屋子。”
甘松的清涼氣漫開時,沈靜姝已摸進內室。妝奩榫卯暗格拉開的瞬間,黃花梨香混著銅銹味撲來——內側新劃痕比前刻更深,竟像是用指甲摳出來的,邊緣還沾著星點墨漬。她攥緊鑰匙,冰涼的金屬棱角嵌進掌心舊痕:這鑰匙齒紋呈波浪形,絕非尋常箱鎖所有。侯府里哪有這樣的鎖?
記憶突然翻涌:母親陪嫁的佛龕在小神祠,蓮座是可拆卸的榫卯結構;望荷亭假山石下有口枯井,井沿曾有銅鎖銹跡;還有先侯的藏書樓,第三排書架的《南華經》是夾層本,鎖孔恰是波浪形……她忽然按住心口:昨夜夜訪者靴底的山河紋,竟與藏書樓地磚的紋路重合。
燭花“啪”地爆開,濺在鑰匙的“影”字上。沈靜姝猛地將鑰匙塞回簪桿,旋緊珍珠時,聽見院墻外傳來三記叩擊——不是驚蟄的規整節奏,而是兩輕一重,像極了墨韻齋伙計敲柜臺的暗號。她貼在窗欞后,看見廊下積雪里落著半片綠萼梅,花瓣間夾著張蟬翼紙,上面用松煙墨畫著極小的蛾翅。
“影蛾”。
這兩個字剛浮上心頭,東次間突然傳來青瓷碎裂的輕響。沈靜姝抄起妝奩上的銀簪,剛邁過門檻,便見春雨僵立在多寶格前,地上青瓷碎片里,那盒安神香已被打開——香餅不知何時裂成兩半,內里竟嵌著張薄如蟬翼的素箋,遇空氣正慢慢顯字:“佛龕蓮心,子時見。”
而此刻的永寧侯府書房,燭火正映著蕭煜指間的和田玉帶鉤。蒼鷹攫兔紋在火光下流轉,鷹嘴處的銀釘泛著冷光,恰與驚蟄遞來的玄鐵牌缺口相合。“聽雪堂動了?”他的聲音比窗外殘雪更涼。
“是,春雨去了小神祠方向,手里攥著半片綠萼梅。”驚蟄垂首,袖口玄色布料掃過案上密信——信紙邊緣沾著龍涎香,與安神香的氣味同源,“安氏余孽那邊查到了蘇合香的痕跡,與十年前阮家軍糧草案的證物一致。”
蕭煜指尖在窗欞冰裂紋上劃過,留下一道白痕:“影蛾蟄伏這么久,終于肯亮爪子了。”他拿起案上的紫檀錦盒,香餅已被換成尋常的檀香,“那枚鑰匙,她藏進了青鸞簪。”
驚蟄抬眼時,正見蕭煜將一張素箋按在燭火上。蟬翼紙燃盡的灰燼里,竟有星砂閃爍——與銅鑰匙的質地一模一樣。“爺,可要去佛龕那邊布控?”
“不必。”蕭煜望著聽雪堂方向重新亮起的燭火,嘴角勾起冷弧,“讓陳太醫把‘茯神’換成郁金,告訴‘影蛾’的人,阮夫人的密信,在藏書樓的《北疆布防圖》里。”他將燃盡的灰燼捻碎,混進硯臺的松煙墨里,“沈靜姝要的答案,得自己去拿。”
驚蟄退下時,瞥見案角攤開的密信末尾,蓋著極小的龍紋印鑒。窗外雪化的滴水聲漸密,落在廊下的銅鈴上,竟與聽雪堂的燭火震顫頻率,漸漸重合。
沈靜姝將顯字的素箋塞進發髻時,忽然嗅到甘松氣里混進一絲蘇合香——與母親遺物箱底那枚銀簪的氣味,分毫不差。她摸了摸青鸞簪,星砂的溫度正順著發絲往頭皮鉆。妝奩上的《南華經》還翻在“藏鋒”篇,夾著的綠萼梅瓣,不知何時沾了點檀香灰。
子時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小神祠的方向忽然亮起一點微光,像極了蛾蟲撲火的軌跡。沈靜姝抓起案上的銀簪,推開房門的瞬間,看見院墻外的老梅樹下,站著個穿玄色衣袍的人影,袖口繡著半只展翅的蛾。
而書房里,蕭煜正用混著星砂的墨,在宣紙上畫著蒼鷹。筆尖落下的軌跡,恰與聽雪堂到藏書樓的路徑,完全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