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鑰在掌心焐得發燙,冷硬棱角卻像生了根的刺,順著掌紋往心口鉆。沈靜姝伏在黃花梨妝奩前,菱花鏡里的人影泛著燭火的昏黃,面色白得像宣紙上未染墨的留白,唯有眼底亮得驚人——那點光里裹著驚疑,纏著揣測,更藏著半截不肯折的決絕。鑰匙柄的“影”字被燭光斜斜切過,陰刻紋路投在鏡中,竟像只半睜的眼,正與她無聲對峙。
夜訪者腕間的蒼鷹紋還在眼前晃,玄鐵牌右翼的缺口與枕下令牌的合縫聲、樟香與冰片的混合氣味、靴底山河紋壓在雪上的淺痕……無數碎片在腦中撞得生疼。這鑰匙是開向阮家舊案的門,還是引她墜崖的繩?正亂著,前院忽然傳來叩門聲,三記規整,不似后窗的沉滯,倒像敲在緊繃的弦上。
“少夫人可歇下了?”
驚蟄的聲音透過門縫滲進來,沉穩得不帶一絲波瀾,卻讓沈靜姝指尖猛地一顫。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往妝奩底層摸——那處暗藏榫卯夾縫,是母親當年親手改的暗格,推入時需對準“壽”字紋第三道彎鉤。銅鑰滑進去的瞬間,榫卯合縫的輕響竟被燭火爆燃的噼啪聲恰好蓋住,可她掌心的汗還是洇濕了錦緞袖口。
“尚未。何事?”她理鬢發時碰著了青鸞簪,珍珠垂穗掃過頸側,涼得像塊冰。鏡里的自己眼尾泛著薄紅,倒像真的被夜寒浸著了。
“世子爺過來了,正在院外。”
沈靜姝的心跳驟然卡在喉頭。按《儀禮?士昏禮》,深夜訪內院當由主母出迎于二門,可蕭煜竟直抵寢院門。她瞥了眼妝奩,描金牡丹紋在燭下靜立,誰也看不出那牡丹花蕊里藏著機關。“請世子爺稍候。”她對春雨遞去眼色,指尖在袖中掐出紅痕——那是讓她去查院外暗樁的暗號。
春雨剛撥旺炭盆,沈靜姝已拉開門栓。寒風裹著雪沫撲進來,蕭煜立在廊下,玄色狐裘的毛領沾著未化的雪粒,像極了北疆雪原上蓄勢的狼。他身后的驚蟄垂手肅立,燈籠穗子凍得發硬,光焰被風壓得矮矮的,恰好照見蕭煜靴底的云紋銀釘——正是聽雪堂廊下那對,踏在雪上能留下帶星點的印子。
“世子爺。”沈靜姝側身讓行,屈膝時目光掃過他腰側,玉帶鉤是成色極好的和田玉,雕的卻是少見的蒼鷹攫兔紋。按古禮“凡與客人者,每門讓于客”,可蕭煜竟徑直邁過門檻,帶進的寒風卷得燭火矮了半截,墻上的影子忽地支棱起來,像要撲人。
驚蟄接過狐裘時指尖擦過衣襟,動作快得幾乎看不見,沈靜姝卻瞥見他袖口露出半塊玄色布料,與夜訪者的月衣質地如出一轍。堂門“吱呀”合上,炭火的噼啪聲忽然變得刺耳,蕭煜走到炭盆前,修長的手指懸在火上,竟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盆沿——那處恰好是春雨之前積出的梅花紋,指腹碾過炭灰的軌跡,與《北疆布防圖》上的雁門關隘口重合。
“聽聞你今日出府了?”他開口時,指尖正按在梅花紋的花心。
“是。府里悶得慌,買了些絲線花樣。”沈靜姝垂眸盯著鞋尖,繡鞋上的梅蕊針腳微微發顫。
“西市……墨韻齋。”蕭煜的聲音慢下來,每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的,“那家的松煙墨,還是先侯在時常訂的。”
沈靜姝的呼吸猛地頓住。他不僅知道去處,連墨韻齋與侯府的舊淵源都一清二楚。后窗的叩擊聲、樟香、蒼鷹紋……這些會不會都是他布的局?她攥緊袖中帕子,針腳里的半梅暗號硌得掌心發疼:“瞧著古樸,便進去看了看。”
蕭煜終于抬眼,燭火落在他眼底,竟沒映出半點光。他的目光掃過她的淺青衣裙,掠過鬢邊的青鸞簪,最后停在她泛白的指尖:“府里近日不太平。母親剛去,各房的眼睛都盯著,連巡夜的婆子都換了三撥。你身子弱,少出門為好。”
這話軟得像棉,裹著的卻是冰棱。沈靜姝忽然想起張車夫袖口的“醉流霞”,二夫人的人在動,蕭煜的人在看,而她像被架在炭火上的魚。“妾身明白,謝世子爺關懷。”她屈膝時,余光瞥見他狐裘搭在椅背上,領口沾著根極細的樟木屑——與墨韻齋鎮紙的氣味一模一樣。
蕭煜忽然從懷中摸出個錦盒,紫檀木的,入手沉得墜手,盒面雕著纏枝蓮紋,扣合處是枚銀質蒼鷹扣,鷹嘴恰好銜著蓮心。“拿著。”
“這是……”沈靜姝指尖剛碰到盒面,就聞見淡淡的龍涎香混著沉香——那是內廷秘制安神香的方子,去年太后賞過,需用金絲楠木匣盛著,蕭煜卻用了紫檀,還刻了蒼鷹。
“宮里賞的,與陳太醫的方子配著用。”他語氣平淡,像在說遞個茶盞,“夜里點上,能睡得安穩些。”
安穩?沈靜姝捏著錦盒,忽然想起陳太醫藥方上“茯神三錢”的暗語——“茯神”諧音“伏神”,而這香盒的蒼鷹扣,與夜訪者玄鐵牌的紋路只差一道缺口。她幾乎能想象到,香燃時的煙會順著窗縫飄出去,落在某個暗樁的眼底。“謝世子爺。”
蕭煜沒再說話,驚蟄已適時遞來狐裘。他披衣時,目光掃過妝奩上的《南華經》,書頁恰好翻在“藏鋒”篇,夾著的梅瓣標本露了個角。走到門口,他忽然頓腳,狐裘的毛領掃過門框,留下些微雪粒:“記住,在這府里,安分守己,才能活得長久。”
門關上的瞬間,沈靜姝幾乎虛脫。錦盒在掌心涼得像塊冰,蒼鷹扣硌著指腹,與銅鑰的棱角在皮肉兩側形成對峙。她沖到妝奩前,摳開榫卯暗格,銅鑰的星砂在燭下閃著細光,與香盒扣上的銀紋竟隱隱相合——這哪里是安神香,分明是蕭煜遞來的網,連網眼都替她算好了。
春雨在外間輕叩窗欞,三短一長——是“院外有暗樁”的信號。沈靜姝掀開錦盒,香餅上竟刻著極小的“影”字,與鑰匙、令牌同源。檐角銅鈴又響了,風卷著雪撞在鈴舌上,星砂碎屑落在窗臺上,與香餅的光混在一起,紅得像血。
這一夜的燭火終究沒敢點那安神香。沈靜姝將銅鑰藏進青鸞簪的中空簪桿——母親說過,“最險處便是最安處”。鏡里的人影終于顯出倦意,可眼底的光更亮了,像淬了火的針。蕭煜的香、“影”組織的鑰、侯府的暗樁,這局棋已擺開,她既接了餌,便沒有退的道理。
窗外的雪又大了,觀星閣方向的微光再沒亮起。沈靜姝摸著簪頭的珍珠,忽然想起蕭煜袖中露出的半塊玉佩——那玉佩的紋樣,與母親遺物箱底的“阮”字暗記,原是同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