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雪堂的平靜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連檐角冰棱墜地的聲響都透著刻意的規(guī)整。沈靜姝倚在窗邊翻《前朝雜記》時,指尖總會不經(jīng)意劃過書頁第三十二篇——那里夾著半片干枯的綠萼梅,是昨夜從錦瑟院方向飄來的。銅鑰匙用母親遺留的素色絲絳系著,貼在貼身處,冰涼的星砂紋路隨著呼吸起伏,在肌膚上烙下細碎的癢。庫房最角落的紫檀錦盒,據(jù)說已蒙了半指灰,可甘松氣里總飄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郁金味,像根細針,扎著她不敢真的松懈。
“小姐,梅花糕剛蒸好的。”
春雨的腳步聲帶著雀躍,袖角掃過炭盆時,濺起的火星恰好落在沈靜姝腕間的舊痕上。那是母親臨終前掐出的月牙印,此刻正隨著“侯爺接旨去皇莊”的話音發(fā)燙。沈靜姝翻書的手指頓在“春耕”二字上,墨痕被指甲掐出細白的印:“世子爺呢?”
“忙著對賬呢!”春雨把瓷碟擱在描金小幾上,桂花蜜的甜氣混著雪味漫開,“前院小丫鬟說,外書房的管事排著隊候著,世子爺連口熱茶都沒顧上喝。”
炭盆里的銀絲炭“噼啪”爆開,沈靜姝望著窗外老梅虬結(jié)的枝椏,錦瑟院的輪廓在雪霧中漸顯。那是她的“錦堂”,是母親當年親自選的院名,琴室里的仲尼式古琴,還是外婆留給母親的陪嫁。忽然想起十歲那年,她踩著繡鞋夠琴底的雁足,指尖蹭到過一處凹陷,母親當時慌忙按住她的手,指甲里還沾著松煙墨——那墨味,與昨夜蟬翼紙上的痕跡一模一樣。
暮色壓下來時,雪粒子終于變成了雪絮。
“少夫人!不好了!”
小丫鬟的哭腔撞開聽雪堂的門,懷里抱著的舊絹上,水墨蘭草正順著水漬暈成模糊的影子。“錦瑟院琴室的畫軸……被我打翻水盆弄濕了,世子爺要是怪罪……”她的帕子攥得死緊,繡著的“靜”字邊角磨得發(fā)白——那是沈靜姝當年賞給她的。
沈靜姝放下手中的素色繡線,指尖還纏著未收的針腳。“無妨,我去看看。”她的聲音輕得像雪,目光掠過小丫鬟靴底——沾著的泥里,混著望荷亭方向才有的青黑色苔痕。
青綢油傘被風雪掀得獵獵作響,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每一步都像踩在緊繃的弦上。錦瑟院的朱門虛掩著,廊下的宮燈在風里搖晃,光暈把飛檐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只展翅的蛾。琴室的門推開時,一股混著陳年松煙墨、朽木與蘇合香的氣味撲面而來——那是母親最愛的熏香,十年了,竟還藏在琴身的縫隙里。
斷弦的古琴立在角落,琴面蒙著的塵垢上,有兩道淺淺的指印,像是不久前才有人碰過。沈靜姝的目光落在琴底的雁足上,左邊第三根柱身比別處略粗,頂端的凹陷被灰塵填了大半,邊緣卻有細碎的星砂劃痕——與她掌心鑰匙的紋路嚴絲合縫。
“春雨,帶她去西廂取礬水來。”她指著那幾卷濕畫軸,聲音平穩(wěn)得連自己都驚訝,“記得用檀木夾板壓好,莫要再損了。”
門合上的瞬間,沈靜姝立刻蹲下身,指尖摳去雁足頂端的積塵。凹陷里的星砂閃著微光,與鑰匙上的銀點互為呼應。她屏住呼吸,將那枚被體溫焐熱的銅鑰匙插進去——“咔”的一聲輕響,像冰棱墜落在心尖。
旋轉(zhuǎn)鑰匙時,指腹觸到柱身內(nèi)側(cè)的刻痕,三道深、兩道淺,與之前摸到的齒紋磨痕完全重合。雁足緩緩旋出,中空的柱心里,一卷裹著蠟封的楮紙正靜靜躺著,蠟皮上還印著極小的蛾翅紋,翅尖嵌著星砂碎屑。
袖袋剛攏住紙卷,敲門聲便響了。
“少夫人,礬水取來了。”春雨的聲音隔著門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
沈靜姝旋回雁足,用袖口擦去指印,開門時恰好撞見春雨眼底的慌亂——她的帕子,不知何時沾了點檀香灰,與蕭煜狐裘上的氣味分毫不差。“處理好了便回吧。”她攏了攏披風,遮住袖袋里微微凸起的紙卷,轉(zhuǎn)身時瞥見雪地上,除了她們的腳印,還有一行極淺的靴印,鞋頭帶著蒼鷹紋的暗痕。
聽雪堂的門閂落下時,窗外的風雪更緊了。沈靜姝坐在燭火旁,指尖撫過蠟封——混著龍涎香的蠟皮格外堅硬,是宮廷特制的秘蠟。小銀刀挑開蠟層的瞬間,星砂碎屑落在燭火里,“滋”地爆出一點銀亮的光。
楮紙展開時,帶著淡淡的霉味與蘇合香。第一行字便讓她呼吸一滯——是母親的筆跡,起筆處藏著極小的“影”字暗紋:“琴下雁足藏鑰,枯井蓮心藏圖,影蛾展翅之日,阮氏沉冤得雪。”墨跡未干似的,在燭火下泛著細碎的光,仔細一看,竟是用混了星砂的墨寫就的。
忽然聽見院墻外傳來一聲極輕的哨響,三短一長,是驚蟄傳遞消息的暗號。沈靜姝猛地按住紙卷,抬頭望向窗欞——積雪映著一道玄色人影,正迅速隱入回廊的陰影里,袖角掃過的燈籠,晃出半片繡著蛾翅的衣角。
燭火“啪”地爆開,濺在紙卷的“蓮心”二字上。沈靜姝忽然想起蕭煜案角的紙條:“佛龕蓮心,實藏枯井鎖鑰。”原來從一開始,他就知道秘藏的真正所在。那今日的“天賜良機”,究竟是她的破局,還是他布下的新網(wǎng)?
風雪拍打著窗欞,像無數(shù)雙無形的手。沈靜姝將紙卷重新裹好,塞進青鸞簪的中空簪桿——那里,鑰匙的星砂正與紙卷上的銀點,在燭火下連成細碎的光帶。她知道,這卷秘箋不是終點,而是更洶涌暗流的開端,而她,早已被卷入漩渦的中心,退無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