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像灶膛里煨著的濕炭,明明滅滅地灼著心尖。甜白瓷瓶里的淺紫絨花早褪了活氣,蔫垂的花瓣沾著燭煙,倒像被揉皺的舊帕子——那是母親生前常用來包繡線的樣式,瓶底半隱的梅花刻痕,在昏光里與絨花的影子疊成完整一朵。沈靜姝指尖劃過瓶身,宣德窯特有的甜潤釉色下,藏著母親當年親手刻的“阮”字暗記,冰涼觸感與枕下的玄鐵令牌遙相呼應。
晚膳的蟹粉酥涼透了,油皮塌成一團,像極了墨韻齋老掌柜案上的殘頁。春雨將炭盆撥得火星四濺,炭灰揚起又落下,在銅盆邊緣積出淺淡的梅花紋:“小姐,張車夫今兒往二房跑了三趟,袖口沾著的胭脂,是二夫人常用的‘醉流霞’。”沈靜姝“嗯”了聲,目光落在《南華經(jīng)》的“藏鋒”篇上,書頁間夾著的梅瓣標本,正是從蕭煜那件墨氅里掉出來的,邊緣的齒痕還清晰可辨。
燭火跳了跳,將影子投在西墻,忽長忽短地纏上那幅《寒江獨釣圖》——畫軸是母親留下的,軸頭銅箍內(nèi)側刻著半朵梅花,與令牌暗記同源。更漏聲從穿堂風里飄來,“滴答”“滴答”敲著窗欞,亥時三刻的梆子聲剛過,檐下的冰棱忽然墜了半寸,碎雪落在青石板上,輕得像呼吸。
“咚…咚咚…”
三記叩擊聲穿透寂靜,不是指節(jié)敲窗的脆響,倒像裹了棉絮的銅器,帶著沉滯的悶意,混著極淡的樟香從后窗滲進來。沈靜姝猛地攥緊袖中帕子,那里藏著的令牌棱角硌得掌心發(fā)疼——這節(jié)奏與陳太醫(yī)診脈時的指節(jié)起落分毫不差,是母親手札里記的“醫(yī)門叩法”。
她悄步挪到窗邊,借著積雪反射的微光,從窗紙破洞往外望。黑影裹著件玄色月衣,斗篷邊緣掃過階前殘雪,竟沒留下半分聲響。帽檐壓得極低,只露出削尖的下頜,唇邊似乎含著什么,說話時飄出極淡的薄荷氣——那是《本草綱目》里記載的“隱聲散”,混著冰片碾成的藥粉,能暫時改變聲線。
“何人?”她按在青鸞簪上的指尖已抵著簪頭暗簧,珍珠垂穗掃過頸側,涼得像冰。
黑影靜默片刻,沙啞的男聲裹著雪氣鉆進來:“夫人日間在墨韻齋,可是丟了一方繡著半朵梅花的帕子?”
沈靜姝心口劇跳——這是母親教她的“三級認主”暗語第一重。當年母親在燈下繡帕,針腳里藏著暗號:“帕子為引,見者知蹤;簪子為契,持者認主。”她強壓著顫音回話,尾音故意帶了點不穩(wěn):“不曾。我丟的,是一支斷了的梅花簪。”
“簪頭可是刻著‘影’字?”第三重確認的話音剛落,黑影袖中滑出個油紙包,順著窗縫塞進來時,帶起的風里飄著樟木屑——與小神祠暗格、墨韻齋鎮(zhèn)紙的氣味如出一轍。
沈靜姝蹲身去接的瞬間,瞥見黑影腕間露著半塊玄鐵牌,蒼鷹紋在雪光里閃了閃,竟與她枕下的令牌紋路嚴絲合縫。等她攥緊油紙包起身,窗外只剩雪地上三枚淺得幾乎看不見的足印,邊緣帶著奇特的弧度——是穿了“踏雪無痕”軟底靴的痕跡,早年阮家軍斥候專用的制式。
閂窗時指節(jié)撞在窗欞上,才發(fā)覺掌心全是冷汗。燭火下展開油紙,銅鑰的冷意順著指尖爬上來:鑰匙柄是冷鍛而成的玄鐵,陰刻的“影”字比令牌上的更纖細,刻痕里嵌著星砂——那是觀星閣檐角銅鈴上特有的材質(zhì)。鑰匙齒紋呈“勾股”形狀,與《算法統(tǒng)宗》里記載的密格鎖鑰完全一致,齒尖還沾著點暗紅的漆屑,是榮禧堂供桌暗格的朱砂漆。
她忽然想起陳太醫(yī)藥方上的“茯神三錢”——“三錢”在藥諜暗語里代表“三更”,“茯神”諧音“伏神”,指的正是那座荒廢的小神祠。而這枚鑰匙的形制,竟與母親遺物箱底那把缺齒的銅鑰能拼合,當年母親說“此鑰配星樞”,“星樞”不就是觀星閣頂層的星盤底座么?
窗外傳來極輕的響動,三記骨節(jié)敲梅枝的聲音。沈靜姝掀開窗縫一角,見墻頭上掠過道黑影,月衣下擺掃過梅枝,落雪簌簌而下,露出斗篷內(nèi)側繡著的半只蒼鷹——翅膀尖的紋路,與蕭煜書房《北疆布防圖》上的雁門關隘口曲線一模一樣。
她猛地攥緊銅鑰,指節(jié)泛白。燭火照在鑰匙的“影”字上,反射出的光恰好落在《南華經(jīng)》的“藏鋒”篇,書頁間的梅瓣標本忽然滑落,與鑰匙上的星砂混在一起。檐下的冰棱又墜了一塊,碎在青石板上,像極了暗號被破譯的脆響。
春雨在外間輕咳一聲,帶著刻意的停頓——是她倆約定的“有人靠近”的信號。沈靜姝迅速將銅鑰藏進令牌暗格,剛扣上床板,就聽見院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靴底碾過積雪的節(jié)奏,與蕭煜那日在聽雪堂廊下的步履分毫不差。
燭火忽然被風卷得一暗,墻上的影子晃了晃,竟與窗外梅枝的影子纏成一團,像極了那張正在收緊的網(wǎng)。沈靜姝摸向枕下的青鸞簪,簪頭珍珠在昏光里泛著冷光——這一次,她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與更漏、雪落、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
雪還沒化透,觀星閣的方向又亮起一點微光,轉瞬即逝。沈靜姝望著窗紙上的梅枝影,忽然懂了陳太醫(yī)那句“待時而動”——這枚銅鑰不是鑰匙,是魚餌,而她既是持餌人,也是那尾即將咬鉤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