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投向了帶隊太醫和領隊的哨官。空氣仿佛凝固了。火把的光芒在每個人涂著油彩(防護用)的臉上跳躍,映出他們眼中劇烈的掙扎。
那太醫嘴唇哆嗦著,他不敢靠近,只是遠遠看著女童的狀況,隨即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搖了搖頭。高燒,淋巴腫潰爛,黑斑……已是鼠疫重癥,回天乏術。而且,她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傳染源。
哨官的手緊緊攥住了刀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看向太醫,聲音干澀:“大人……沈閣老的命令是……‘絕戶’……‘一切可能沾染穢毒之物,盡數焚毀’。”他特意加重了“一切”兩個字。
按照這個時代對待類似情況的通常做法,尤其是在軍中和一些極端疫情下,為了杜絕后患,將這種明顯無法救活且極具傳染性的幸存者一并處理掉,并非沒有先例。甚至可以說是最“理智”、最“常見”的選擇。長痛不如短痛,犧牲個體,保全大局。
太醫的額頭滲出冷汗,他看著那女童茫然無助的眼神,醫者的仁心與防疫的殘酷現實在他內心激烈交戰。他知道,帶走她,幾乎不可能救活,反而會讓護送她的人暴露在極高的風險之下,甚至可能將疫情帶往他處。留下她……或者……
就在這時,一名兵丁低聲提醒道:“哨官,太醫,火油都已潑灑得差不多了,風向正好,再耽擱恐怕……”
哨官猛地一咬牙,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與痛苦混雜的神色,他對著旁邊手持長槍的兵丁使了個眼色。
那兵丁臉上掠過一絲不忍,但軍令如山,他咽了口唾沫,上前一步,將手中長槍調轉,用槍桿尾端,小心翼翼地、帶著一種避免直接接觸的嫌惡,插向女童的腋下,試圖將她撥弄回灶房的柴草堆上。動作生硬而笨拙,帶著這個時代兵士處理此類“污穢”之物時特有的、近乎本能的粗糲。
女童似乎被這觸碰驚動,發出一聲更加微弱的嗚咽,瘦小的身體蜷縮了一下。
“動作快些!”哨官扭過頭,不忍再看,厲聲催促道,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那兵丁不敢再看女童的臉,手上加了幾分力,用槍桿連扒拉帶推,總算將那小小的、滾燙的(因高燒)身體,弄回了灶房內,使其倒在柴草之上。
太醫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啞聲道:“……可以了。”
這個提議,是一種殘酷的折中。不親手殺死,但也不施救,將其與這死亡之地一同化為灰燼,本質上結果一樣,卻讓執行者在心理上稍微好過一點,也能在程序上勉強說得通——他們焚燒的是被污染的“物體”,包括這具尚存一息但已被視為“污染源”的生命。
哨官沉默地揮了揮手。
兵丁們迅速退開,最后幾桶火油被奮力潑灑向那間灶房及其周圍。
不久之后,一支火把被扔進了潑滿火油的村莊邊緣。
“轟——!”
烈焰瞬間騰起,貪婪地吞噬著一切。木結構的房屋、干燥的草料、家具、以及那些紫黑的尸骸……還有那間灶房里微弱的氣息。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夾雜著皮肉骨骼燃燒的噼啪聲和難以形容的氣味,映紅了半邊天際,遠在十數里外都能看見。
這支執行任務的隊伍,沉默地站在上風處的安全距離,所有人都脫下了沉重的頭套,默默地望著那片在烈火中扭曲、崩塌、最終將歸于虛無的村莊。那個用長槍扒拉女童的兵丁,死死盯著燃燒的灶房方向,嘴唇緊抿,臉色在火光映照下顯得異常蒼白。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有執行必要之惡后的沉重與壓抑。
幾天后,關于“洼里屯”因抗拒防疫、隱匿疫情而闔村死絕,最終被官府焚村化為白地的告示和簡圖,貼遍了京師及其周邊所有管控區域。那文字描述的慘狀和圖畫上象征性的黑色尸體與沖天烈焰,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視覺與心理沖擊。
原本喧鬧的市井,議論紛紛的茶樓,甚至那些私下里抱怨官府的百姓,在看到這血淋淋的“榜樣”后,都陷入了短暫的死寂。緊接著,是對防疫條令空前的順從與敬畏。
沒有人再敢輕易質疑隔離的必要,沒有人再敢公然抗拒消毒和尸體上交火化。因為所有人都明白,沈閣老和他的防疫指揮部,是認真的。不配合的下場,不是簡單的牢獄之災,而是真正意義上、徹徹底底的——毀滅。
沈驚鴻用洼里屯的灰燼,在這惶恐的人心上,狠狠地烙下了一道名為“敬畏”與“服從”的鐵律。抗疫之戰,在悲愴與殘酷中,進入了更加鐵血、卻也更加“高效”的階段。只是,無人知曉,那位下達“焚村”命令的閣老,在深夜獨處時,眼前是否會閃過那沖天火光,以及那可能存在于火光中的、一雙茫然無助的童稚眼睛。科學與理性指引著生存之路,但這路上的斑斑血跡,卻沉重得讓人難以呼吸。那長槍扒拉時的笨拙與冷酷,成為了這個時代對抗瘟魔最真實、也最無奈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