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里屯化為白地的黑灰尚未完全冷卻,那沖天的火光和“闔村死絕”的慘狀,已通過官府的告示和口耳相傳,如同另一場瘟疫,迅速席卷了京師及其周邊所有尚在喘息的區域。
恐懼,這一次是真正深入骨髓的恐懼,壓倒了之前的抱怨、不解和陽奉陰違。茶樓酒肆里關于防疫政策“過于嚴苛”的議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以及鄰里之間交換著的、充滿驚懼的眼神。當“不聽話就會像洼里屯一樣被燒光”不再是一句空洞的威脅,而是血淋淋、熱騰騰的現實時,生存的本能驅使著人們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
隔離區不再需要兵丁聲嘶力竭地呵斥,許多人自發地用木板、石塊加固了自家的門戶,警惕地注視著任何可能出現的“外人”。消毒的石灰粉被仔細地灑在門前屋后,甚至有人家開始效仿官軍,用浸過醋或烈酒的布片掩住口鼻。尸體火化的阻力也驟然減小,盡管親人被奪走焚燒依舊帶來巨大的悲痛,但至少,沒有人再敢公然阻攔或隱匿不報。沈閣老用一座村莊的灰燼和數百條無法甄別是否全部斷絕的生靈,強行在這惶恐的人心上,烙下了一道名為“絕對服從”的鐵律。
防疫的效率因此提升,但代價是彌漫在空氣中的、更深沉的壓抑與絕望。
內閣值房內,沈驚鴻聽著順天府尹關于民間輿情轉變的匯報,臉上沒有任何輕松之色。他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目光掃過桌上另一份來自科技部醫藥研究所的文書——依舊是壞消息。在玻璃器皿中,利用蒸汽機提供穩定溫度環境進行的提純實驗,得到的所謂“青霉素”提取物,對模擬(取自病死體膿液)的“穢毒”依舊毫無抑制作用。蘇卿卿和孫元化在報告中不得不再次承認,此路至少在應對此次大疫上,暫時看不到希望。
“知道了。”沈驚鴻的聲音有些沙啞,“轉告蘇所長和孫尚書,不必氣餒,繼續按現有方向探索,積累經驗。眼下,控制傳播比尋找治療更實際。”
他揮退了順天府尹,獨自站在那面巨大的、壓在玻璃板下的京畿地圖前。地圖上,代表疫區的紅色標記仍在緩慢而堅定地向外蔓延,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點,盡管速度因強力干預而減緩,卻從未停止。洼里屯的慘劇,只是將這種蔓延從明處逼入了更隱蔽的角落,或者,延緩了它的速度,卻無法根除。
“沒有特效藥……沒有……”沈驚鴻在心中默念。他知道鏈霉素,知道那是幾十年后的世界才有的藥品或者是幾百年后才能擁有的。在此刻,大明能依靠的,只有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三大法寶:隔離、消毒、滅鼠。以及,用絕對的暴力威懾,確保這些措施被不打折扣地執行。
這時,親隨低聲稟報,紅娘子在外求見。
紅娘子一身風塵仆仆,原本英氣勃勃的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眼神卻比以往更加銳利和……復雜。她剛剛帶隊處理完一起南城富商試圖賄賂守卡兵丁、偷偷將疑似病發的家人送往城外別院的事件。她的“防疫糾察隊”如今權力不小,但也因此直面了更多人性的陰暗與掙扎。
“沈閣老,”紅娘子抱拳行禮,聲音干脆,“南城劉記布莊東主之事已處置完畢,涉事人等已全部押入隔離所,其宅邸已封鎖消毒。”
“辛苦了。”沈驚鴻看著她,“可有遇到麻煩?”
紅娘子頓了頓,抬起頭,目光直視沈驚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麻煩常有,但尚可壓制。只是……末將手下兒郎,包括末將自己,心中皆有一惑。”
“講。”
“洼里屯之事……當真無一活口?”紅娘子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絲緊繃,“執行‘絕戶令’的兄弟回來,雖未明言,但神情有異。坊間亦有流言,說當時……并非全無氣息。”
沈驚鴻的目光驟然變得深沉,他靜靜地看著紅娘子,沒有立刻回答。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窗外,蒸汽機驅動消毒車工作的沉悶轟鳴聲隱隱傳來。
良久,沈驚鴻才緩緩開口,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紅守備,你可知,為何本官要力排眾議,甚至不惜背負罵名,也要推行尸體火化,乃至……執行洼里屯那樣的‘凈化’?”
紅娘子抿了抿唇:“為防止穢毒擴散。”
“沒錯。”沈驚鴻走到窗邊,望著外面被石灰粉染得斑駁的街巷,“此疫,我們治不了。太醫院的方子,毫無辦法。格物院的青霉素,無效。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斬斷它傳播的路徑。一具病死的尸骸,就是一個巨大的毒源,可借鼠、借蚤、借飛沫,害死數十、數百人。一個重癥的病患,在其斷氣之前,呼出的每一口氣,都可能帶著致命的‘戾氣’。”
他轉過身,目光如炬,盯著紅娘子:“在‘救一個必死之人’和‘防止疫情擴散拯救千百人’之間,若必須選擇,本官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這不是冷血,這是身為決策者,在無法兼顧時的無奈,也是責任!洼里屯是否有一息尚存之人,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環境,那個人,本身已與穢毒無異,是這場戰爭的‘敵人’!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身后萬千百姓的殘忍!”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這不是在為自己辯解,而是在陳述一個他早已被迫接受的血淋淋的現實。
紅娘子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俊朗面容上那與年齡不符的沉穩,以及眼底深處那無法掩飾的沉重。她忽然明白了,那道“焚村”的命令,背負著怎樣的心理枷鎖。他并非無動于衷,而是將所有的柔軟和憐憫,都強行壓在了如山的責任之下。
“末將……明白了。”紅娘子低下頭,聲音有些發澀。她心中的那點疑惑和不適,在沈閣老這番直白而殘酷的解釋面前,顯得如此……不合時宜。
“明白就好。”沈驚鴻語氣稍緩,“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我們要面對的,不僅是瘟魔,還有被恐懼扭曲的人心。你的糾察隊,就是釘在防疫線上的釘子,必須穩,必須硬!若有絲毫動搖,后果不堪設想。”
“末將定不辱命!”紅娘子挺直脊梁,再次抱拳。這一次,她的眼神更加堅定。
紅娘子離開后,沈驚鴻獨自坐回案前,拿起一份關于利用郵政系統和初步建設的鐵路網絡,從江南緊急調運更多糧食、布匹(用于制作口罩、裹尸布)和草藥的計劃書。他的目光落在文字上,思緒卻有些飄遠。
他知道,洼里屯的灰燼能震懾一時,但無法根除疫病。隨著時間推移,當死亡和隔離帶來的壓抑達到臨界點,當物資供應出現困難,當人們對恐懼逐漸麻木,新的、更劇烈的沖突必然會爆發。而青霉素的研發陷入瓶頸,更是斷絕了短期內扭轉戰局的希望。
這場與鼠疫的戰爭,注定是一場漫長而殘酷的消耗戰,比拼的是組織的韌性、資源的調度、以及……誰能在這場意志的較量中,支撐得更久。
他提筆,在計劃書的末尾,用力批下一個“準”字。墨跡濃重,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
科學的局限與歷史的慣性,如同兩道無形的枷鎖,緊緊束縛著這個時代。他能做的,便是在這枷鎖的縫隙中,利用手中有限的科技和權力,掙扎求存,為這大明,多爭取一分元氣,多保存一線生機。至于過程中的血與火,罪與罰,也只能一并背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