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銀元”與“天啟通寶”在通都大邑、火車汽笛所能喚醒的區域內,已然奏響了經濟變革的強音。京師、南京、天津、運河樞紐及早期鐵路脈絡觸及的周邊州縣,新幣以其劃一的形制、穩定的價值與官府的強力背書,深深嵌入了日常經濟生活。商賈大宗貿易,以其結算,省卻稱量之煩;官俸軍餉,以其發放,杜絕克扣之弊;市井百姓,以其購物,享受公平之便。這幾處光亮的燈塔,似乎昭示著一個嶄新的金融時代已然降臨。
然而,帝國的疆域何其廣袤。越過這些被蒸汽與信風眷顧的繁華地帶,深入湖廣的連綿丘陵,跋涉至川滇的崎嶇邊陲,抑或踏入陜甘的黃土溝壑,景象便截然不同。在這里,時光的流速似乎都緩慢了許多。新幣的訊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僅能激起微弱的漣漪,便迅速消散于舊有習慣的淤泥之中。
在湖廣深處的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落,老農李老栓蹲在自家門檻上,就著昏黃的油燈,反復摩挲著兒子在漢口碼頭做苦力攢下、托同鄉捎回的一枚“天啟銀元”。那銀元在燈下反射著誘人的光芒,龍紋精致,邊緣齒痕清晰,但他渾濁的眼中卻滿是疑慮與陌生。“這……這物事,亮是亮堂,花紋也俊……可它真能當一兩銀子使?咋跟官銀錠子、還有往日見的那些碎銀子,長得全不一個樣哩?”他最終還是將這塊“稀罕物”小心包好,藏于枕下,心里盤算著下次去鎮上,還是用那幾塊掂量慣了、雖然形狀不規則但知根知底的碎銀更穩妥。在川滇交界處一個以騾馬為主要運輸工具的山間小鎮,從成都來的布商試圖用一串嶄新的“天啟通寶”支付住店費用,店家伙計拿起銅錢看了看,又掂了掂,最終還是滿臉歉意地推了回去:“客官,對不住,俺們這山旮旯里,只認祖輩傳下來的那些老錢,您這新錢……俺們不識得,也不敢收,怕收了到時候沒人要,東家怪罪。”信息的不暢與地理的隔絕,為新幣的全面普及構筑了一道無形卻堅韌的壁壘。
然而,比認知滯后更為兇險的,是人性貪婪在陰影中滋生的毒瘤。新幣的精美外觀與日益高漲的市場信譽,使其很快成為了不法之徒眼中流淌著蜜與金的獵物。盡管格物院在鑄造時已傾盡當時工藝之極限,將防偽的核心寄托于蟠龍紋飾的極致精細、航海圖背景的繁復層次、以及邊齒的均勻銳利與絕對標準的重量、成色之上,但在暴利的驅動下,魑魅魍魎終究按捺不住。
起初,只是在一些監管相對松弛的偏遠州縣集市上,零星出現了一些做工粗劣的仿制品。這些假幣多以鉛、錫為芯,外層包裹一層薄薄的劣質白銀,上手一掂,便覺輕飄;有的則干脆用價格低廉的白銅鑄造,色澤雖能魚目混珠,但質地偏硬,色澤過于蒼白,缺乏真銀的溫潤光澤;更有一些膽大妄為之徒,試圖仿刻那精密的花紋,然而無論是民間私刻的軟模,還是簡陋的翻砂技術,都無法復刻蒸汽沖壓帶來的那種凌厲深邃的線條,仿品的龍紋總是顯得呆滯無力,細節模糊,邊齒更是參差不齊,如同犬牙交錯。
這些“惡錢”如同混入清泉的濁流,起初并未引起太大波瀾,只是在信息閉塞之地悄悄侵蝕著百姓的利益,損害著新幣的聲譽。但假幣的危害在于其傳染性,若放任不管,必將如疫病般擴散,最終動搖整個金融改革的根基。各地銀行分號在收兌中陸續發現了異常,州縣官府也接到了零星的報案,這些信息如同涓涓細流,最終匯集成一份份緊急文書,擺在了沈驚鴻的案頭。
這一日的常朝,氣氛格外凝重。沈驚鴻并未急于以言語控訴,而是采取了更為直觀的方式。他命內侍將兩個錦盤呈至御前,一個盤中并排放置著一真一假兩枚“天啟銀元”,另一個盤中則是真偽“天啟通寶”各一串。并示意將這兩盤物證在重臣之間傳遞觀瞧。
“諸位同僚,可親手掂量,仔細觀瞧。”沈驚鴻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層下的暗流,蘊含著冷冽的力量。
朱由校率先拿起那枚假銀元,指尖傳來的重量感明顯有異,再細看龍紋,線條軟塌,龍睛無神,與真幣那仿佛要破幣而出的凜然之氣判若云泥。他又拎起那串假銅錢,入手便覺輕重不一,再看錢文,筆畫臃腫模糊,“天啟通寶”四字失去了應有的風骨,顯得粗俗不堪。一股無法抑制的怒火瞬間涌上年輕皇帝的心頭,他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陛下,諸位大人,”待眾臣傳看完畢,沈驚鴻才肅然開口,聲音在金殿中回蕩,“新幣之利,在于便民,在于富國,在于強軍!然今有奸宄之徒,利欲熏心,竟敢蔑視王法,仿鑄官錢!此非尋常鼠竊狗偷,此乃竊國之賊,蠹政之奸!其行,擾亂市廛公允,愚弄天下黎庶;其心,動搖新幣信譽,毀我改革大業!若任由此風蔓延,則朝廷威嚴何在?百姓血汗錢何存?非施以雷霆之威,峻法之嚴,不足以震懾宵小,不足以昭彰正義,不足以護佑我億兆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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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詳盡剖析了假幣對經濟秩序、國家信用、民眾福祉的巨大危害,強調了當前依靠工藝防偽的局限性,以及提升民眾辨別能力的必要性,但最終將矛頭直指問題的核心——必須對造假者施以最嚴厲、最徹底的懲罰,方能根除毒瘤。
一位刑部侍郎出列,依循《大明律》稟奏:“按律,私鑄銅錢者,杖一百,徒三年;若偽造金銀,罪加一等,流三千里。然現今偽鈔之禍,關乎國本,其害遠甚于……”
“夠了!”
龍椅之上,朱由校猛地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打斷了刑部侍郎的話。他抓起御案上那枚假銀元,手臂因憤怒而微微顫抖,隨即用盡全力將其狠狠擲于丹陛之下!銀元撞擊在金磚上,發出刺耳而令人心膽俱裂的脆響,翻滾著停在了一位老臣的腳邊。
皇帝豁然起身,年輕的臉龐因極致的憤怒而漲紅,雙目銳利如鷹隼,掃視著殿下噤若寒蟬的群臣,那目光中蘊含的冰冷殺意,讓所有人都不自覺地低下了頭。他的聲音帶著九五之尊不容置疑的決絕與凜冽的寒意,一字一句,如同冰錐刺入每個人的耳膜:
“偽造官錢,形同謀逆!此非竊錙銖之利,實乃掘朕江山之根基,欺朕天下萬民之信任!尋常律條,已難懲此滔天罪惡!傳朕旨意:即日起,凡有偽造、變造‘天啟銀元’、‘天啟通寶’者,無論主犯從犯,一經查實,主謀者凌遲處死,梟首示眾,其家產全部抄沒,充入國庫,并——夷其三族!父族、母族、妻族,皆連坐!凡知情不報、有意窩藏、協助轉運者,視同案犯,一體同罪!各地方官府,須將此旨刻印成文,遍發州縣鄉村,敲鑼打鼓,曉諭每一處鄉野,使販夫走卒、愚夫愚婦,皆聞此禁,皆知此刑!”
“夷三族”三字,如同萬鈞雷霆,在金鑾殿上空反復碾壓,群臣無不股栗,冷汗涔涔。這是自洪武、永樂之后極少動用的極刑,彰顯了皇帝對此事徹骨銘心的痛恨與斬草除根的決心。
“沈卿,”朱由校的目光落在沈驚鴻身上,帶著絕對的信任與托付,“防偽查驗之術,追剿偽鈔之源,朕便全權交付于你!錦衣衛南北鎮撫司,各地按察使司,乃至州縣衙役,皆需聽你調遣,全力配合!朕要你在最短時間內,破獲大案,搗毀巢穴,將那些國之蠹蟲,連根拔起,以靖天下,以安民心!”
“臣,領旨!必竭盡全力,掃清奸宄,以報陛下!”沈驚鴻深深躬身,聲音堅定如鐵。有了皇帝這柄賦予生殺予奪大權的尚方寶劍,他便能調動帝國最強大的暴力機器,對假幣產業鏈發起毀滅性的打擊。
旨意既下,一場席卷全國的肅奸風暴驟然掀起。
一方面,由沈驚鴻親自督導,格物院的技術精英與“大明皇家銀行”的經驗人士聯手,夜以繼日,趕制出了數量龐大的防偽宣傳品。這些不再是枯燥的公文,而是圖文并茂的通俗告示與便攜的鑒別手冊。告示之上,真假銀元、銅錢被放大并列,用醒目的朱紅色圈畫出關鍵區別:真幣龍須清晰可數,龍鱗層次分明;假幣龍紋模糊一團,細節缺失。真幣邊齒如發絲般均勻細密,毫無毛刺;假幣邊齒粗疏凌亂,宛若鋸齒。真幣入手沉甸墜手,質感溫潤;假幣輕飄虛浮,觸手生澀。真幣相擊,聲音清脆悅耳,余音裊裊;假幣相撞,聲響沉悶暗啞,戛然而止……這些告示被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分發下去,嚴令張貼于每一座城門的告示欄、每一處熱鬧的集市口、每一個銀行網點的墻壁上,甚至驛路旁的長亭、渡口的石碑,都成了宣傳的陣地。銀行派出的專員與官府指派的書吏,還在大型市集設立了臨時的“辨偽咨詢點”,不厭其煩地拿著真錢假錢,向圍觀的百姓現場講解,手把手地教導他們如何用看、摸、聽、掂最簡單的方法去識別。
另一方面,緹騎四出,寒光閃閃。得到皇帝明確指令的錦衣衛精銳探員,與各地按察司抽調的干練吏員,組成了數個專案小組。他們根據銀行上報的假幣流通區域、材質分析以及民間線報,如同獵犬般循著蛛絲馬跡,直撲假幣的源頭。行動迅捷如風,殘酷似火。數個隱藏在幽深山林里的簡陋作坊、偽裝成普通民居的偏僻院落、甚至利用廢棄礦坑作為掩護的造假窩點,被接連精準摧毀。當場繳獲了大量尚未流通的假幣、粗糙的模具、熔化銀銅的坩堝以及鉛錠、白銅等劣質原料。涉案的主犯、負責雕刻的工匠、參與運輸銷贓的爪牙、乃至明明知曉內情卻為虎作倀的鄉里保甲,一個不漏,悉數鎖拿歸案。案情審結,雷厲風行。按照皇帝那不容置疑的旨意,主犯被押赴市曹,承受了世間最殘酷的極刑;其家族成員,無論長幼,皆受牽連;所有家產,無論田宅、商鋪、浮財,盡數抄沒,充入皇帝內帑或國庫,以儆效尤。這些血淋淋的案例,通過官府的邸報系統與民間那無形卻迅捷的口耳相傳,如同插上了翅膀,迅速傳遍了大江南北,產生了無與倫比的震懾效力。一時間,原本暗流涌動的造假之風被硬生生扼住咽喉,殘余的不法之徒肝膽俱裂,紛紛連夜銷毀工具,四散隱匿,再不敢輕舉妄動。
在嚴酷打擊與廣泛宣傳的雙重作用下,新幣面臨的信譽危機被迅速遏制并扭轉。百姓們在學會了實用的辨別方法后,對新幣的信任感不降反升,因為朝廷如此強硬的手段,讓他們確信持有真幣是絕對安全的。偏遠地區的推廣工作雖然依舊道阻且長,但隨著鐵路一寸寸地向內陸延伸,官道驛傳體系在整頓后效率提升,以及越來越多往來商旅開始習慣性地攜帶和使用新幣,這片金融的“凍土”也正在被一點點地撬動、融化。
沈驚鴻再次站在那幅巨大的帝國輿圖前,看著代表新幣穩定流通區域的綠色標記在緩慢而堅定地向外拓展,同時也用醒目的朱筆標記著一個個已被徹底鏟除的假幣窩點。他心中并無絲毫輕松,唯有如履薄冰的警醒。他深知,金融改革的征程,既是一場需要披荊斬棘、開拓向前的光明之戰,也是一場需要在陰影角落里與貪婪人性、與既有利益格局進行的永無休止的隱秘戰爭。皇帝不惜以“夷三族”的酷烈手段祭出的雷霆之威,為這場戰爭贏得了一場關鍵性的戰役,但未來的道路,仍需時刻保持最高度的警惕。帝國的經濟血脈,正是在這不斷清除內部淤塞、抵御外部侵蝕的反復錘煉中,方能變得愈發強健、純凈,并最終奔流不息,滋養萬里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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