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皇帝朱由校那一道“偽造官錢,形同謀逆,夷其三族”的煌煌圣旨,如同三九天的凜冽寒風,裹挾著血雨腥風,瞬間席卷了大明疆域。詔書由通政司明發,通過驛傳系統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傳遞四方,再由各地州縣官敲鑼打鼓,曉諭城鄉每一個角落。市井之間,茶余飯后,人們談及此事,無不色變。那血淋淋的凌遲、梟首、株連親族的畫面,在口耳相傳中愈發清晰可怖,形成了強大的心理威懾。
效果是立竿見影的。曾經在偏遠州縣集市上悄然流通的那些粗劣“惡錢”,幾乎一夜之間絕跡。各地銀行分號報告,前來兌換新幣或辦理業務的百姓明顯增多,且大多會拿著錢幣在官府的防偽告示前仔細比對,臉上洋溢著對朝廷雷厲風行手段的贊許與對新幣愈發堅定的信任。通衢大邑的繁華似乎并未受到影響,反而因秩序肅然而更顯活力,火車汽笛聲中,仿佛一切都沿著沈驚鴻規劃的軌道穩步前行。
然而,真正的危機,往往隱藏在風平浪靜之下。
內閣輔政大臣值房內,燭火常常亮至深夜。沈驚鴻披著一件深色的常服,眉頭微蹙,審視著桌案上幾份來自不同渠道的密報。它們來自“大明皇家銀行”總號的風控稽核、都察院派駐各地的監察御史,甚至還有幾條通過蘇卿卿娘家江南蘇氏的商業網絡傳來的模糊信息。這些文書措辭謹慎,但指向同一個令人不安的趨勢——一種新的、更為精巧的假幣,開始如同水銀瀉地般,悄然出現在一些更高層面的流通領域。
“大人,‘大明皇家銀行’總號大掌柜周奎在外求見,說有要事稟報?!辟N身長隨低聲通傳。
“請他進來?!鄙蝮@鴻放下手中的密報,揉了揉眉心。
周奎年約五旬,是沈驚鴻破格提拔的金融干才,素以沉穩精細著稱。此刻,他步履匆匆,臉上不見了往日的從容,手中捧著一個錦盒,神色凝重。
“輔政大人,”周奎躬身行禮后,也顧不得寒暄,直接打開錦盒,取出幾枚用軟布分別包裹的銀元,小心置于沈驚鴻案前?!罢埬^目。這是近半月來,南京、蘇州、濟南三地分號,在處理大額商匯和官款劃撥時,憑借新制定的‘三重驗核法’才勉強截留下來的?!?/p>
沈驚鴻拈起一枚,入手便是一沉。這重量,與標準“天啟銀元”分毫不差!他走到窗邊,借著清晨明亮的曦光仔細端詳。蟠龍紋飾栩栩如生,航海圖背景的波浪層次分明,邊緣的齒痕均勻細密,銳利如新。甚至那“天啟通寶”四個字,也仿得骨肉勻停,筆鋒遒勁。他用指甲輕輕一彈,一聲清脆悠長、帶著些許金屬顫音的“錚”聲回蕩在值房內,余韻綿長。
若非事先知情,連沈驚鴻自己都幾乎要認定這是一枚真幣。
“問題在何處?”沈驚鴻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但周奎卻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來的壓力。
周奎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柄格物院特制、用于精密檢測的鋒利刃針。他示意沈驚鴻拿起那枚假幣,然后極其小心地用刃針在最不起眼的邊齒內側,輕輕刮擦了一下。一絲幾乎微不可見的、帶著灰暗色澤的金屬粉末被刮了下來,與表面銀白的色澤形成了鮮明對比。
“大人請看,此乃‘夾鉛灌銀’之術!”周奎語氣沉痛,“外層是純度極高的上等紋銀,包裹著沉重廉價的鉛芯。鑄造技藝登峰造極,接口處處理得渾然天成,重量、尺寸均與真幣無異。若非這枚在運輸途中邊緣與其他硬物碰撞,崩開一道發絲般的裂隙,被驗銀師在放大鏡下察覺異常,恐怕……”
他又指向另外幾枚:“這幾枚更絕,是將回收的舊銀或甚至真‘天啟銀元’熔解后,摻入近兩成的廉價白銅或雜質,重新鑄造。再以秘制藥水浸泡、打磨、做舊,使其色澤、包漿與流通后的真幣一般無二。重量僅比標準輕一線,若非用精度極高的戥子反復稱量,根本無法發現。”
沈驚鴻的眼神瞬間變得冰寒徹骨。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逐利造假,這是有組織、有預謀、具備雄厚財力、高超技藝,并且很可能對官方鑄幣流程和防偽重點有深入了解的敵對行為!其目標,絕非斂財那么簡單,而是要系統性、漸進式地蛀空新幣的信用根基。一旦這些高仿假幣成功混入軍餉發放、官員俸祿、國庫收支乃至大型工程款項,其引發的連鎖反應和信任危機,足以撼動國本!
“流通渠道查清了嗎?”沈驚鴻追問,語氣中帶著一絲殺伐之氣。
“異常隱蔽!”周奎壓低聲音,“它們不再流向市井小民,而是專門針對大額異地匯兌的豪商、暗中進行的官場賄賂、部分州府的‘羨余’(稅收附加)上繳,甚至……有未經證實的消息稱,有人試圖通過關系,將這類錢幣混入即將發往遼東的犒賞銀中。背后運作之人,深諳官場潛規則和商業網絡,能量不容小覷。”
就在這時,值房的門被輕輕推開,蘇卿卿端著一碗剛燉好的冰糖雪梨羹走了進來。她見沈驚鴻與周奎面色凝重,便安靜地將瓷碗放在茶幾上,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那幾枚“問題銀元”上。她出身江南大儒之家,自幼不僅學習詩書算學,更因家族涉足珠寶古玩生意,對金銀玉器的材質、光澤、手感有著近乎本能的敏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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