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下屬的“民用機械坊”內,爐火正紅,匠人們揮汗如雨,進行著最后的調試。伴隨著汽錘富有韻律的轟鳴與彌漫的白色水汽,第一批定型量產的新型紡織機械正式下線。負責繅絲的機器被命名為“理絲機”,寓意其能高效地理順萬千蠶絲;而負責織布的則被命名為“織云機”,取其織造出的布匹如云霞般絢爛且幅面寬闊之意。這些機器相較于早期實驗品更為緊湊,關鍵部件實現了標準化,雖仍需熟練工匠操作看護,但其核心的蒸汽動力部分已顯穩定可靠。
沈驚鴻并未將這批機械僅用于官營工場或束之高閣。他深知,技術唯有融入民間百業,方能真正煥發活力。在獲得朱由校的首肯與支持后,他于京郊擇址,利用清理逆產所得資金,興建起規模宏大的“京師第一示范紡織工場”。高大的磚瓦廠房內,數十臺嶄新的“織云機”與“理絲機”通過縱橫交錯的皮帶輪組,與中央鍋爐房輸出的澎湃動力相連,蓄勢待發。
“招工!官辦織場招工!管食宿,按件計酬,待遇從優!”
工場外的招工告示一經貼出,立刻在京城的流民與貧苦百姓中引發了前所未有的轟動。紡織素來被視為江南女子的專長與家庭生計,如此大規模集中化的織造工場出現在北方京師,實屬曠古未有。如今,這工場不僅提供安穩的活計,更不拘男女(絡絲、整經等工序亦需大量人手),只要肯學肯做,便能掙得一份實實在在的養家銀錢。
報名者摩肩接踵,絡繹不絕。許多因災荒、土地兼并而流入京城的青壯,乃至一些家境困窘的婦人,都懷揣著希望走進了工場大門。經過格物院技師與老織工的短期指導,當鍋爐正式升火,巨大的飛輪開始隆隆轉動,帶動數十臺“織云機”齊聲轟鳴,那梭子如電光石火般在經緯間往復穿梭,將以往需要織工手腳并用、反復勞作的艱辛過程,化為機械精準而不知疲倦的運動時,所有初次目睹此景的人,無不被這力量與效率震撼得目瞪口呆。
效率是顛覆性的。一臺“織云機”一日所產棉布,堪比熟練織戶半月辛勞之成果。且因標準化設計與動力驅動,織出的布匹幅寬達到一尺八寸以上,遠超傳統布匹,布面均勻緊密,疵點極少。成本隨之急劇下降,“京師織造”的棉布、絲綢,以其“價廉、質勻、量大”的絕對優勢,如同洪流般沖向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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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陣機械織造的旋風,很快便順著漕河與商路,席卷至江南。
蘇州、松江、杭州等紡織重鎮,那些依靠無數張手工織機維系“衣被天下”盛名的業者們,初聞此訊,大多報以冷笑。“北人粗鄙,也能織出好布?不過是仗些奇巧之物,嘩眾取寵罷了。”
然而,當第一批由漕船運抵的“京師布”真真切切擺上江南商鋪的柜臺時,所有的輕視與僥幸都化為了震驚與恐慌。那布匹,質地堅韌,幅寬驚人,色澤均勻,而價格,竟只有同等品質江南土布的七成乃至一半!
恐慌如同瘟疫,迅速在江南紡織業的每一個角落蔓延。
小作坊主望著庫房里日益堆積的存貨,長吁短嘆。依附于大小包買商的無數家庭織戶絕望地發現,她們夜以繼日辛苦織就的布匹,suddenly變得無人問津,所得甚至難以換取糊口之糧。絲市、棉行的價格一落千丈。一些仰賴紡織稅收的地方官府,也開始感到坐立不安。
“這……這是要斷了我江南百萬織戶的生路啊!”蘇州綢緞商會館內,一眾頭面人物面色陰沉,如喪考妣。有人怒斥沈驚鴻“與民爭利,禍亂江南”,有人悲嘆“數百年基業將毀于一旦”,更有人激憤提議,要聯名上書,彈劾沈驚鴻“擾亂市舶,動搖國本”。
然而,在一片悲聲與罵聲中,亦有頭腦清醒、目光長遠之輩。杭州巨賈,徽商翹楚方敬齋,在設法購得幾匹“京師布”反復驗看,并多方打探清楚京師工場的運作模式后,獨自在書房中沉思了整整一夜。
“諸位,”次日再聚時,他嗓音沙啞卻異常堅定地開口,“怒罵與彈劾,若能動搖圣心,那位沈閣老也走不到今日。蒸汽之力,乃天道大勢,非我等怨憤所能阻擋。若一味螳臂當車,唯有被這鐵輪碾為齏粉一途。”
“那依方翁之高見,我等就只能引頸就戮?”有人不甘地反問。
“非也!”方敬齋眼中精光一閃,“既然抗拒不得,何不借力而行?他沈閣老能造出這蒸汽機器,難道我等江南商賈,就用不得、買不起嗎?”
數日后,風塵仆仆的方敬齋,通過多方打點與引薦,終于在北京沈府那間擺滿書籍與圖紙的書房內,見到了剛從格物院歸來、眉宇間略帶疲憊卻目光炯炯的沈驚鴻。
“草民杭州方敬齋,拜見閣老大人。”方敬齋姿態放得極低,長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