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的夏末,空氣中依舊殘留著暑氣,但早晚已透出些許涼意。沈府門前那兩尊石獅子,在夕陽的余暉下拉出長長的影子,一如往常般沉默而威嚴。然而今日,府門內外卻透著一股不同往日的靜謐與期盼。
沈驚鴻勒馬于府門前,望著那熟悉的朱漆大門和鎏金門環,數月來的奔波勞頓、河南之行的驚心動魄、以及官道河邊那抹揮之不去的紅色身影所帶來的紛擾,似乎都在這一刻被一種近鄉情怯的柔軟情緒所取代。他深吸一口氣,翻身下馬,動作因長途跋涉而略帶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早已得到消息的管家沈福帶著一眾仆役候在門口,見到沈驚鴻,連忙上前行禮,臉上洋溢著真摯的喜悅:“老爺!您可算回來了!”
沈驚鴻點了點頭,目光卻已越過眾人,迫不及待地投向門內。就在這時,門內光影一動,一個身著淡雅月白襦裙的身影,在兩名婢女的伴隨下,緩緩走了出來。
正是蘇卿卿。
數月不見,她似乎清減了些許,但眉眼間的溫婉與書卷氣卻愈發沉淀,如同江南煙雨浸潤過的古玉,靜謐而動人。她站在門廊的陰影與夕陽的金光交界處,目光盈盈,第一時間便落在了沈驚鴻身上。那目光中有關切,有思念,有終于放下的安心,復雜而深沉。
她快步迎上前,在距離沈驚鴻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依禮微微屈膝:“夫君,一路辛苦了。”聲音依舊如清泉擊石,悅耳動聽,卻比往日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卿卿。”沈驚鴻上前一步,虛扶了一下,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聲包含深情的低喚。他仔細端詳著妻子,想從她臉上找出分別這些時日的痕跡。
然而,就在這溫情脈脈的重逢時刻,沈驚鴻敏銳地察覺到,蘇卿卿那看似平靜的目光,在與他短暫交匯之后,竟不著痕跡地、飛快地向他身后掃去。她的視線掠過那些正在安置馬匹、卸下行裝的護衛,在那有限的視野范圍內,極快地逡巡了一圈。那眼神中帶著一種審慎的、探究的意味,仿佛在確認著什么,又仿佛在尋找某個預料之中或者意料之外的身影。
僅僅是一瞥,快如閃電,隨即她的目光便重新落回沈驚鴻臉上,恢復了之前的溫婉笑容,仿佛剛才那瞬間的探尋從未發生。但沈驚鴻的心,卻因她這細微的、下意識的動作,猛地沉了一下。
她是在看……自己是否將紅娘子帶回來了。
看來,京中的那些流言蜚語,或者她通過其他渠道得知的消息,已然在她心中投下了影子。她那兩封“賢惠”至極的家書,并非全然出于這個時代正妻的“本分”,其中或許也摻雜了試探與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不安。
“夫君一路勞頓,快進府歇息吧。熱水已經備好,妾身也讓廚房準備了您愛吃的幾樣小菜。”蘇卿卿語氣自然地接過話頭,仿佛剛才那片刻的凝滯并不存在,她側身讓開道路,舉止得體,無可挑剔。
沈驚鴻壓下心中的波瀾,點了點頭,與她一同向內走去。他能感受到,身后那些護衛、仆役雖然恭敬垂首,但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種若有若無的、等待看好戲的微妙氣氛。這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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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內院,陳設依舊雅致清幽,熟悉的熏香氣息縈繞在鼻尖,讓沈驚鴻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風塵后,他換上了一身舒適的居家常服,來到花廳。蘇卿卿已親自布好了碗筷,幾樣精致清淡的江南小菜冒著熱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夫妻二人對坐用餐。蘇卿卿細心地為他布菜,詢問著河南災情的細節,土豆的收獲情況,以及他一路上的起居。她的關懷無微不至,言語溫柔,一切都如同他每次遠行歸家時一樣。
然而,沈驚鴻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兩人之間,隔了一層薄薄的、無形的紗。蘇卿卿的笑容依舊完美,但少了些許往日那種全然放松的、帶著依賴的親昵。她似乎在小心翼翼地避開某個話題,而那個話題,如同房間里看不見的大象,存在于兩人每一次眼神的交匯,每一次短暫的沉默之中。
終于,在沈驚鴻講述完土豆豐收、百姓自發立生祠的事情后,席間出現了一段稍長的安靜。只聽得見銀箸輕碰碗碟的細微聲響。
蘇卿卿放下筷子,拿起細白瓷的湯匙,輕輕攪動著面前那碗碧粳米粥,狀似不經意地開口,聲音輕柔得仿佛怕驚擾了什么:“夫君此次河南之行,兇險異常,妾身在京中日夜懸心。幸得……幸得沿途有義士相助,方能化險為夷。聽聞……其中有一位名喚紅娘子的江湖女俠,曾于危難時舍身護佑夫君?”
她終于問出來了。沒有質問,沒有不滿,甚至語氣中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仿佛只是在確認一個事實,表達一份謝意。
沈驚鴻握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他抬眼看向蘇卿卿,她正低垂著眼睫,專注地攪動著粥,看不清眼中的情緒,但那微微繃緊的唇角,泄露了她內心的不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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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沈驚鴻放下筷子,聲音沉穩,決定坦誠以告,但需把握分寸,“確有一位紅娘子。彼時沈某微服查探災情,遭遇地方豪強派出的歹人襲擊,幸得她仗義出手,確實……替沈某擋了一刀,負了傷。”
他刻意略去了紅娘子后續那熱烈直白的追求和為紅娘子治傷的細節,以及河邊那番石破天驚的誓言,只將關系定性在“恩義”層面。
蘇卿卿抬起頭,眼中適時地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后怕與感激:“原來如此!竟如此兇險!這位紅娘子姑娘,當真是女中豪杰,對夫君有救命之恩。妾身……妾身真不知該如何感謝她才好。”她頓了頓,仿佛經過深思熟慮,才繼續用那種溫婉而識大體的語氣說道,“夫君,按禮,如此恩情,我沈家不可不報。妾身之前信中提及,若此女品性無虧,夫君亦覺合適,納入府中,予其名分,既全了恩義,也……也免得外間閑話,以為我沈家怠慢恩人。不知夫君……意下如何?”
她將“外間閑話”幾個字咬得稍重,目光清澈地看著沈驚鴻,等待著他的回答。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完全符合一個賢良正妻的身份,甚至主動為丈夫納妾鋪路,體貼得讓人挑不出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