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陟縣衙后院,那間臨時辟作養傷之所的廂房,被數盞牛油大燈照得亮如白晝,試圖驅散災后空氣中仍彌漫不散的陰霾與潮濕霉味。
老醫官顫巍巍地打開隨身的藥箱,取出尋常的金瘡藥和干凈的布條。他行醫數十載,處理過的刀劍創傷不計其數,依著老法子,準備用些燒酒沖洗便罷。正當他拿起藥箱里那壺渾濁的本地土釀燒酒時,一只修長有力、指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遞過一個素白瓷瓶,瓶身沒有任何花紋,只在底部燒制著一個細小的“格”字印記。
“用這個。”沈驚鴻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在這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此乃格物院以特殊秘法,反復蒸餾提純所得,名曰‘消毒酒精’。清創防腐,驅邪避穢之效,遠勝尋常燒酒十倍。可最大限度防止傷口潰膿生肌。”
老醫官愕然接過,入手微沉。他遲疑地拔開以軟木塞緊封的瓶口,一股極其濃烈、純粹、甚至帶著些許凜冽氣息的酒味瞬間沖入鼻腔,嗆得他幾乎要咳嗽。這氣味,比他平生所聞所飲的任何一種酒液都要醇烈、霸道,仿佛將酒之“精魂”都萃取了出來。他渾濁的老眼中閃過驚疑與敬畏,不敢多問,連忙躬身道:“是,是,謹遵大人之命。”心下卻暗忖:早聞京中格物院乃沈大人一手創辦,多有神異巧思,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當那清澈如水、卻烈性逼人的酒精被棉布蘸取,觸碰到紅娘子背部那道皮肉翻卷的傷口時,一股尖銳如針扎、烈火灼燒般的劇痛,猛地刺穿了她強自壓抑的神經。
“呃——!”她控制不住地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原本因失血而蒼白的臉頰瞬間漲紅,細密的冷汗從前額、鼻尖迅速滲出,匯聚成珠,滾落下來。十指死死摳住了身下粗糙的床單,指關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嘗到了一絲腥甜的鐵銹味,硬是將后續的痛呼咽了回去。然而,那雙因劇痛而瞬間彌漫上水汽的眸子,卻倔強地、不由自主地瞟向房門方向,緊緊追隨著那道被燈光投射在窗紙上、來回緩慢踱步的挺拔身影。那身影的每一次移動,都仿佛牽扯著她此刻異常敏感的痛覺神經。
沈驚鴻并未遠離。他將紅娘子安置于此,并留下了自己視若珍寶、數量不多的“消毒酒精”,又安排了最得力的護衛守住小院內外,確保連一只可疑的蒼蠅都飛不進來。完成這一切,他本應立刻前往那象征著權力與責任的大堂,去面對積壓如山的公務和錯綜復雜的貪墨案。然而,他的腳步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羈絆,在這方寸小院中來回徘徊。紅娘子那番石破天驚、毫無保留的宣言,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在他素來冷靜無波的心湖中,激起了前所未有的驚濤駭浪,余波陣陣,難以平復。這隨身攜帶的“消毒酒精”,本是格物院為減少邊軍傷兵因感染而亡的試驗品,承載著他改變這個時代醫療條件的微小希望,此刻卻用在了這個為他奮不顧身的江湖女子身上。這份超越時代的關懷與此刻內心不受控制的波瀾,微妙地交織在一起,讓他感到一種陌生的煩躁與無措。
“大人,”一名身著尋常布衣、眼神卻銳利如鷹的護衛悄無聲息地近前,壓低聲音稟報,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周永年已被單獨看押,內外隔絕。縣丞、主簿及各房典吏,共計二十七人,皆已戰戰兢兢候在堂下。按您之前的部署,一隊人馬已持令前往河道衙門駐地,鎖拿涉案主要官員,預計明早可達。”
冰冷的現實如同兜頭冷水,讓沈驚鴻瞬間清醒。國事為重,民瘼為先,個人情愫,再紛亂也必須暫且壓下。他深邃的眼眸中恢復了一貫的沉靜與銳利,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彷徨從未存在過。“知道了,我即刻便去。”他沉聲應道,聲音已是一片冰封的冷靜。最后,他目光復雜地再次掠過那扇隔絕了內外的房門,仿佛能穿透門板,看到那個忍痛倔強的女子。旋即,他猛地轉身,官袍下擺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大步流星地向那燈火通明、即將掀起雷霆風暴的縣衙公堂走去。
沈驚鴻并未走遠。他將紅娘子安置于此,命護衛嚴密看守,確保安全無虞后,本應立即升堂,處理積壓如山的公務,徹查河工貪墨案。然而,腳步卻不自覺地在這小院中徘徊。紅娘子那番石破天驚的宣言,依舊在他耳邊回響,攪動著他素來冷靜的心湖。
“大人,”一名護衛悄無聲息地近前,低聲稟報,“周永年已被單獨看押,縣丞、主簿及各房典吏皆已到堂下候著,河道衙門那邊也已派人去鎖拿相關涉案官員。”
沈驚鴻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將紛亂的思緒壓下。國事為重,民瘼為先。“知道了,我即刻便去。”他沉聲道,最后望了一眼那扇緊閉的房門,轉身,面容已恢復慣常的沉靜與威嚴,大步向縣衙公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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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堂之上,氣氛肅殺。原本屬于周知縣的公案后,此刻端坐著面色冷峻的沈驚鴻。堂下,一眾本縣官吏戰戰兢兢,汗出如漿。沈驚鴻沒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命人將張癩子及其同伙押上堂來,與戶房書辦等人當堂對質。有欽差令牌和錦衣衛的威勢壓著,又有確鑿的人證(災民目睹毀苗、紅娘子受傷)和即將查抄的物證,案情很快清晰。
張員外勾結河道衙門官員,貪墨去歲修堤銀兩,以次料充好,導致河堤潰決,證據確鑿。張癩子受其指使,毀壞新種、行刺欽差,罪加一等。周永年雖未直接參與分贓,但昏聵失察,縱容胥吏與豪強勾結,瀆職之罪難逃。
沈驚鴻雷厲風行,當場判決:張癩子等首惡,斬立決,即刻押赴刑場!周永年革職查辦,押送府城大牢,待案情徹底查明后定罪。其余涉案胥吏,按律嚴懲,絕不姑息!同時,簽發海捕文書,通緝在逃的張員外及河道衙門主要涉案官員。
一道道命令發出,如同雷霆掃過陰霾,整個武陟縣官場為之震撼、戰栗。消息傳出,受災的百姓無不拍手稱快,高呼“青天”!
處理完緊急公務,已是午后。沈驚鴻揉了揉眉心,連日奔波、夜半驚魂、高強度審案,即便他精力過人,也感到了疲憊。他下意識地又走向后院。
當最后一道判決令簽擲地有聲,刑場方向的號炮隱隱傳來,標志著張癩子等人伏法,時間已悄然滑過午后。沈驚鴻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了捏鼻梁,因長時間高度集中而有些脹痛,連日來的奔波、夜半的驚魂、以及方才大堂之上與那些老油條胥吏、官員不見硝煙的博弈,即便他精力遠超常人,此刻也感到了一絲深沉的疲憊。這種疲憊,更多是源于心神。他幾乎是下意識地,腳步再次轉向了后院。
廂房內,湯藥的安神作用讓紅娘子沉沉睡去。老醫官見沈驚鴻進來,連忙上前,臉上猶帶著對那“消毒酒精”神奇效果的驚嘆與探究:“回稟大人,這位姑娘身子骨底子極好,傷勢雖深,萬幸未傷及肺葉臟腑。失血雖多,但年輕人恢復起來也快。尤其……”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由衷的佩服,“大人帶來的那‘酒精’,清創效果委實驚人!老朽行醫一生,從未見過如此烈性純粹的‘酒’,傷口處的污穢腐肉幾乎被瞬間滌清,如此,潰膿的風險便大大降低了!接下來,只需按時換藥,安心靜養月余,切忌動怒、勞累,亦不可再動武發力,否則牽動傷口,落下病根,日后每逢陰雨天氣,怕是會酸痛難忍。”
沈驚鴻默默頷首,示意醫官可以退下休息了。他緩步走到床邊,凝望著紅娘子沉睡的容顏。洗去了連日風塵與血污的臉龐,顯露出原本清麗的輪廓,只是失血使得膚色透出一種易碎的蒼白。平日里那雙總是神采飛揚、顧盼生輝的眸子此刻安靜地闔著,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道柔和的陰影,斂去了所有的鋒芒與烈火,只剩下一種難得的、近乎脆弱的寧靜。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即使陷入沉睡,也因傷口不適而微微蹙起的眉頭上,心中那份被強行壓下的復雜情緒,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起來。這女子,性情如火,愛憎分明,行事全憑本心,這份不顧一切、熾熱到幾乎能灼傷人的真摯情感,對他這個靈魂深處烙印著現代理性、秩序與邊界感的人來說,帶來的沖擊是前所未有的。它陌生、猛烈,帶著原始的、不容拒絕的力量,讓他感到棘手、無措,甚至有一絲隱隱的……畏懼?畏懼這火焰會焚毀他精心構筑的、以對蘇卿卿一生一世一雙人為核心的情感世界。然而,看著她此刻因自己而承受的傷痛,想到她撲過來時那義無反顧的眼神,那份源于責任與道義的關懷,又讓他無法硬起心腸,真正做到漠然以對。他帶來的超越時代的傷藥,仿佛也成了一個隱喻,象征著他與這個時代、與眼前這個女子之間,那無法輕易割斷、亦無法完全掌控的微妙聯系。
他正欲悄無聲息地轉身離開,不欲打擾她的安眠,床榻上的人卻似有所覺,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輕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眼睛。初醒的迷茫只持續了一瞬,當她的視線聚焦在床邊的沈驚鴻身上時,那雙眸子仿佛被瞬間點燃,黯淡盡去,重新煥發出驚人的光彩,沒有絲毫病弱的萎靡,只有純粹的、毫不掩飾的喜悅,如同夜空中驟然亮起的星辰。
“你來了?”她開口,聲音因久睡和失血而帶著明顯的沙啞,但那上揚的尾音,卻清晰地傳遞出她的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