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她開口,聲音因久睡和失血而帶著明顯的沙啞,但那上揚的尾音,卻清晰地傳遞出她的歡欣。
“嗯,”沈驚鴻應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公事化,如同他平日里對待同僚或下屬,“公務暫告一段落,過來看看你。感覺如何?傷口還疼得厲害嗎?”
“死不了。”紅娘子扯了扯嘴角,試圖做出一個她慣常的、滿不在乎的灑脫表情,然而這個細微的動作卻不慎牽動了背部的傷處,一陣尖銳的刺痛襲來,讓她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剛剛舒展些許的眉頭立刻又緊緊皺在了一起,臉上剛剛泛起的一點血色也迅速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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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驚鴻幾乎是下意識地便上前了半步,語氣帶上了他自己都未察覺的急促:“別亂動!醫官再三叮囑,需得絕對靜養,否則牽裂了傷口,麻煩就大了。”這脫口而出的關切,遠比刻意表現出來的平靜要真實得多。
紅娘子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這瞬間的真實反應,那雙明亮的眼睛頓時彎了起來,笑意從眼底蔓延開,帶著幾分狡黠,幾分得意,還有一絲不容錯辨的執著:“你看,你還是關心我的,對不對?”她像是抓住了什么確鑿的證據,語氣篤定。
沈驚鴻被她這直白的一問,噎了一下,喉嚨有些發干。他避開她灼熱的視線,略微側過頭,試圖用理性包裹這份不受控制流露的情緒:“你為護我與那救荒的土豆苗受傷,于情于理,我自然關切。況且,你所用之藥,亦是我格物院心血所凝,我總需確認其效。”他將動機歸結于責任與對科技成果的關切,試圖在那份過于熾熱的情感面前,筑起一道冷靜的堤壩。
“只是因為這個?沈大人,你莫要拿這些話來搪塞我。”紅娘子卻不吃這一套,她的目光如同兩簇小小的火焰,緊緊追隨著他,不容他閃躲,“我紅娘子雖是江湖草莽,沒讀過多少圣賢書,但看人的眼光還不差。我知道,你心里滿滿當當裝著的,是你那位青梅竹馬的夫人,蘇卿卿,對嗎?”她念出這個名字時,語氣異常平靜,沒有絲毫的嫉妒或不甘,只有一種洞悉事實的坦然,“她是名滿江南的才女,與你志同道合,是真正的靈魂伴侶。我紅娘子粗野慣了,舞刀弄棍,比不得她半分文雅淵博,我也從未癡心妄想去與她比較,去取代她在你心里的位置。”
她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積蓄力量,眼神變得更加堅定、熾熱,甚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但這世道,男子漢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尋常!那些閣老家、尚書府里,哪個不是鶯鶯燕燕一大堆?我不管你心里把她放在多么至高無上、無人能及的位置,我只要你身邊,能給我一個小小的角落,讓我能看著你,陪著你就好!哪怕……哪怕就只是個沒名沒分的侍妾,甚至只是個端茶送水的丫頭,我也心甘情愿,絕無怨言!”
這番話語,石破天驚,大膽得近乎驚世駭俗。它完全顛覆了這個時代對女子溫順、謙卑、不爭不妒的禮教要求,卻帶著江湖兒女特有的、近乎原始的坦蕩、熱烈與義無反顧。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沈驚鴻的心上。
沈驚鴻心中劇震,看著她那雙清澈見底、燃燒著熾烈火焰、沒有絲毫雜質與算計的眸子,一時竟啞口無言。理智告訴他,應該立刻、明確地拒絕,斬斷這不該有的情絲。他用后世那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觀念來要求自己,但對這個時代的紅娘子而言,她的訴求在普世價值觀下甚至顯得“合情合理”、“委曲求全”。他若此刻用過于超前的觀念斷然拒絕,在她重傷未愈、情緒激動之時,未免顯得冷酷不近人情,甚至可能刺激到她,導致傷勢惡化。可若是含糊其辭,給予哪怕一絲一毫的錯覺,那便是對蘇卿卿的背叛,也是對他自己內心準則的踐踏,更會將三人拖入更深的痛苦泥潭。
“紅娘子,”他沉默了許久,久到窗外的天色似乎都又暗沉了幾分,才終于沉重地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掙扎,“你的……情意,沈某并非鐵石心腸,如何能感受不到?但正因如此,才知此事非同小可。它關乎你一生名節幸福,亦關乎沈某立身之本、家宅安寧。于我,于你,甚至……于她,皆需慎之又慎。”他艱難地組織著語言,試圖將兩人從這危險的情感邊緣拉回現實的軌道,“眼下,你首要之事,是拋開所有雜念,安心養好傷勢。河南千里澤國,災情未平,百萬黎民嗷嗷待哺;河工貪墨大案,雖懲首惡,但盤根錯節的網絡尚未徹底厘清,后續賑濟、重建、推廣新種,千頭萬緒。這些,才是你我當下真正應該聚焦、不容有失的正事!”他將“正事”二字,咬得格外清晰、沉重。
紅娘子卻仿佛早已看穿了他所有的掙扎與回避。她并沒有因為他這番近乎“逃避”的言論而感到氣餒或悲傷,反而,她蒼白的臉上綻放出一抹極其虛弱,卻依舊明艷動人、帶著某種野性生命力的笑容,如同在廢墟中頑強綻放的花朵。“好,你說賑災查案是正事,那便是正事,是天大的正事!”她順著他的話,語氣甚至帶著幾分哄勸般的爽快,“我紅娘子別的大道理不懂,但知恩圖報、言出必行還是知道的。你救過災民,如今也在為他們奔波,我敬重你。我這點傷不礙事,等我好了,我幫你!我幫你看著那些寄托了無數人希望的土豆苗,不讓任何人再動它們分毫;我幫你安撫那些惶惶不安的災民,我這張臉,在底層百姓里,或許比你這欽差大人的告示還管用些!”
她的聲音漸漸有了力氣,目光灼灼,如同最堅定的誓言:“你只管去忙你的大事,去查你的案子,去救你的天下。我就在你能看到的地方,做我能做的一切。”她頓了頓,目光如同最堅韌的藤蔓,緊緊纏繞住他,帶著一種溫柔的、卻不容置疑的固執,“沈驚鴻,你聽好了。我紅娘子認定的人,認定的事,從來就不會輕易放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你現在心里亂,不想答應,沒關系,我可以等。一天,一月,一年,我有的是時間,有的是耐心跟你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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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深邃而認真,一字一句,清晰地叩擊在沈驚鴻的心扉上:“這顆心,既然在那一刻毫不猶豫地為你跳了出來,擋在了那把刀前面,它就再也收不回去了。你趕不走,也罵不跑。”
她的直白、她的堅韌、她那混合著江湖義氣與男女情愛、不計后果的熾熱,像一團真正燃燒的烈焰,猛烈地沖擊著沈驚鴻刻意維持的、理性而冰冷的邊界。那邊界在這火焰的炙烤下,開始發燙、變形,甚至出現了細微的、難以彌合的裂紋。他看著她蒼白如紙卻寫滿執拗與生命力的臉龐,知道任何基于邏輯的、冷靜的拒絕言語,在此刻這般滾燙的情感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可笑。他最終什么也沒有再說。所有的言語都似乎堵在了胸口,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他只是深深地、復雜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中有震撼,有無奈,有掙扎,或許,還有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這純粹生命力所吸引的悸動。旋即,他猛地轉身,幾乎是有些倉促地、逃離般地大步走出了這個讓他心緒徹底失控的房間。那背影,竟失去了往日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沉穩,透出幾分難得的狼狽。
看著他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紅娘子一直強撐著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她緩緩地、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一直憋在胸間的濁氣,背部的劇痛似乎也因此而減輕了些許。她知道,自己選擇的這條路,布滿荊棘,艱難無比。那個男人,心志之堅定,遠超常人,對發妻用情之深,更是她行走江湖多年聞所未聞。他心中的壁壘,比任何城墻都要堅固。但那又如何?她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是他沉穩指揮若定的身影,是他講解農事時耐心的側臉,是他遞過那瓶神奇“酒精”時不容置疑的關切……既然這顆心已經不受控制地為他跳動,為他燃燒,那就讓它燒得更旺些吧!去爭,去搶,哪怕最終撞得頭破血流,體無完膚,也總好過因為膽怯而遺憾終生,在往后的歲月里反復咀嚼這份求而不得的苦澀!一絲混合著痛楚、決心與勢在必得的弧度,在她蒼白干裂的唇角,悄然揚起。
沈驚鴻幾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書房。冰冷的空氣讓他灼熱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些。案頭上,等待批閱的公文堆積如山,關乎賑災糧草如何精準發放到每一個災民手中的細則,關乎被毀堤壩如何利用現有材料、人力盡快修復的緊急方案,關乎土豆如何在周邊州縣乃至全省穩妥推廣的詳細章程……每一件,都關系著無數人的生死存亡,都壓在他的肩上。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試圖驅散腦海中紛亂的影像,提起那支紫檀狼毫筆,蘸飽了濃墨,試圖將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眼前的白紙黑字上。
然而,筆尖懸停在紙面上方,卻遲遲無法落下。紅娘子那雙燃燒著熾熱火焰、仿佛能穿透人心靈的眸子,她那番大膽直接、毫無保留的宣言,她蒼白卻執拗的臉龐,甚至她因劇痛而顫抖的身體、強忍呻吟時緊咬的下唇……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都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腦海中翻騰、回蕩,如同魔咒,擾得他心緒難寧,根本無法凝聚精神。就連空氣中,似乎也隱約殘留著那“消毒酒精”濃烈而特殊的氣味,不斷地提醒著他方才在廂房里發生的一切,提醒著那份為他而流的鮮血,和那份滾燙得幾乎將他灼傷的情意。
這朵突如其來、闖入他世界的烈焰紅蓮,以其最原始、最直接、最不受禮法約束的方式,在他規劃嚴謹、目標明確的生命軌跡上,硬生生撕開了一道鮮活而灼熱的口子。她帶來的,究竟是上天恩賜的緣分,還是無法預料的劫數?是能溫暖冰冷權謀之局的慰藉,還是足以焚毀一切既定秩序的災難?此刻,縱使他能推演朝堂風云,能算計千里之外的軍國大事,對于這道關乎內心的難題,卻連他自己,也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迷茫與難以預測。而他更不知道的是,關于欽差沈大人身邊那位姿容絕麗、性情剛烈、曾舍身擋刀的紅顏知己紅娘子的種種傳聞,正隨著他雷霆辦案、處置貪官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般,在官場、士林乃至市井街巷間飛速流傳,并且,正以某種他尚未察覺的速度,悄然向著那座巍峨的、有著他心中唯一摯愛的京城,蔓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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