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拂過飽受摧殘的豫東平原,卷起泥土的腥澀氣息。轉眼七八日過去,被洪水蹂躪的土地在春日暖陽下艱難地喘息,那些渾濁的積水終于退去大半,露出滿目瘡痍。沈驚鴻與紅綾等人日日巡視那片寄托著未來希望的坡地,終于在播種后的第九日清晨,于濕潤的褐色泥土縫隙中,發現了點點怯生生的嫩黃綠色。
“出了!出了!苗出來了!”一個半大小子趴在壟邊,指著那幾株剛剛頂破土殼、莖稈纖細卻挺得筆直的嫩芽,激動地嗓音都變了調,仿佛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寶藏。
眾人呼啦一下圍攏過去,腳步都放得極輕,生怕震傷了那些嬌嫩的生命。他們蹲下身,仔細端詳著那幾株在晨光中微微顫抖的幼苗,兩片小小的初生葉尚未完全舒展,卻已帶來了生機勃勃的氣息。
“老天爺,真活了!這才幾天功夫!”
“這海外來的東西,看著怪,倒是不嬌氣,這地剛遭了災它也能長!”
“看這精神頭,說不定真能趕上夏末接上茬,那會兒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
多日籠罩在災民臉上的陰霾,被這新生的綠意驅散了不少,人群中響起壓抑不住的喜悅議論,仿佛黯淡的生活里終于透進了一絲光亮。紅娘子蹲在壟邊,指尖虛虛地描摹著一株嫩苗的輪廓,不敢真的觸碰,生怕驚擾了這來之不易的希望。她抬起頭時,眼中閃爍著比晨露更晶瑩的光彩,語氣里滿是雀躍,像只找到了心愛漿果的雀鳥:“沈先生,您看!它們沒辜負您的心血!真的長出來了!”
沈驚鴻心中亦是欣慰,連日來的操勞仿佛在這一刻得到了回報。他含笑點頭,目光溫和地掃過那些充滿期盼的面孔,順勢再次向圍攏過來的災民講解起后續的田間管理要點,聲音清晰而沉穩:“……出苗順利是好兆頭,但大家需有耐心,此物生長約需七十到一百日,非一朝一夕之功。接下來更要精心。要注意及時除草,免得野草爭了養分。雨水多時務必要挖溝排水,切不可讓苗泡在水里;若天旱了,也要記得適量澆些水,保持土壤濕潤。等苗再長高些,約莫半尺左右,還得給它根部培培土,這樣將來結的土豆才多、才大……”
他將每一個步驟都說得仔細,甚至用手比劃著培土的高度和方式。災民們此刻聽得格外認真,將那幾株綠芽視若珍寶,紛紛點頭,默默記在心里。
然而,希望的萌發總伴隨著疑慮的陰影。以老秀才為首的幾個守舊村民聞訊而來,看著那稀稀拉拉、尚且弱小的幼苗,老秀才捻著胡須,眉頭緊鎖,臉上不見半分喜色。
“沈先生,”他語氣沉緩,帶著讀書人特有的咬文嚼字,“非是老朽固執,冥頑不靈。只是此物名喚‘土豆’,實在俚俗不雅,生長又如此迅疾,迥異常理,聞所未聞。古籍有載,‘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此等來路不明之物,形貌怪異,若……若食之有害,或如鄉間所傳,乃‘耗地之精’的妖物,種過一季,來年此地恐成不毛,我等將何以面對列祖列宗,何以面對子孫后代?”
他的擔憂并非孤例,旁邊幾個同樣滿臉溝壑的老農也跟著點頭附和,看向那土豆苗的眼神充滿了疑慮和畏懼,仿佛那不是救命的糧食,而是什么不祥之物。
紅娘子聞言,柳眉一豎,杏眼中騰起一股火氣,就要開口反駁這些“迂腐之見”,卻被沈驚鴻用眼神溫和而堅定地制止了。他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老丈所慮,乃持重之言,是為鄉梓長遠計,沈某明白?!鄙蝮@鴻語氣平和,不見絲毫慍怒,反而帶著理解和尊重,“然,請老丈與眾位鄉親放心。此物在海外諸多國度,早已是尋常人家果腹之主糧,絕非妖異。其名雖樸,其用卻實。我朝徐光啟徐大人,學貫中西,于其《農政全書》中亦極力倡導引種此類高產作物,正是為了解我大明百姓饑饉之憂。至于地力之耗,”他話鋒一轉,耐心解釋道,“只需與其他作物,如麥、豆之類輪換種植,勿使連作,待其收獲后,將其藤蔓枝葉還于田中,反能增肥地方。若諸位仍有疑慮,沈某愿劃出這片坡地為試種之區,立字為憑,若因種此土豆確致來年地力大損,影響各位種植收成,沈某愿照市價賠償,絕無推諉?!?/p>
他言之鑿鑿,引經據典(徐光啟),又肯立據擔保,態度誠懇至極。老秀才聽著,臉色稍緩,沉吟片刻,終是點了點頭,語氣緩和了不少:“既然先生如此篤定,言之有物,又有徐大人之言在先……那便依先生所言,我等拭目以待,看這百日之后,究竟能結出何等果實吧?!闭f罷,拄著那根磨得光滑的藤杖,轉身蹣跚離去。
紅娘子望著老秀才略顯佝僂的背影,猶自有些不平,湊近沈驚鴻低聲道:“就他們顧慮多!這也不敢,那也怕!”
沈驚鴻微微搖頭,聲音低沉而清晰:“莫要如此說。小心駛得萬年船。他們是被多年的苦難磨怕了,不敢再輕易冒險。信任需要時間,也需要事實。待秋后收獲,籮筐里沉甸甸的土豆,自會勝過千言萬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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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曠野中燃起篝火,驅散著春夜的寒涼。木材燃燒發出的噼啪聲,映照著眾人放松下來的面容。土豆順利出苗,仿佛給這支小小的救災隊伍注入了一劑強心針,連日的疲憊似乎也在這溫暖的火焰旁消散了幾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難得的輕快。
紅娘子很自然地挨著沈驚鴻坐下,雙手抱膝,眸中映著跳動的火光,帶著幾分期待,仰頭問道:“沈先生,那郭靖后來可尋到他的殺父仇人了?那小妖女……黃蓉,當真就一直跟著他么?她……她是不是真的很壞?”她對那故事里靈動狡黠、與眾不同的女子,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興趣和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比擬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