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的紛擾如同京城春季偶爾揚起的沙塵,雖不免煩人,卻終究無法阻擋萬物生長的步伐。京畿鐵路首段,自格物院至西山,已完成了基礎鋪設與空載試運行,鋼鐵的脈絡在陽光下閃爍著冷硬的光澤。接下來,是更為關鍵的載重測試與運營評估。天啟皇帝朱由校心癢難耐,極想親身體驗這“鐵馬”奔騰之感,但終究被沈驚鴻以“陛下萬金之軀,不可輕易涉險,待線路運行萬全,再請御駕親臨”為由勸住。于是,代表天子視察的重任,便落在了沈驚鴻肩上。他特意帶上了兒子沈承宇和女兒沈靜姝,這不僅是一次公務,更是一次難得的、讓兒女親身感受時代變革的家庭出行。蘇卿卿因需主持女子格物學堂的月度考評,并督導一批新藥材的入庫,未能同行,只是細細叮囑了父子三人一番,目送他們離家。
視察當日,天氣晴好。專用的觀摩車廂掛在滿載煤石、石料的車列中部,由兩臺經過改進、功率更大的“騰云—乙型”機車牽引。車站月臺(雖是臨時搭建,也已初具規模)上,工部、鐵路總局的官員、護衛以及格物院的幾位技術骨干早已等候多時,氣氛莊重而略帶興奮。
沈承宇穿著一身利落的深藍色勁裝,外罩一件擋風的薄披風,神情專注,目光不斷掃視著龐大的機車、復雜的連桿以及連接處的鉤緩裝置。他隨身帶著一個皮質封面的筆記本和一支炭筆,準備隨時記錄。而沈靜姝則穿著鵝黃色的襦裙,外罩一件杏子紅的比甲,顯得嬌俏活潑。她第一次來到這“車站”,看著那比她高出數倍、噴著白色水汽、發出低沉轟鳴的鋼鐵巨獸,既有些畏懼,又充滿了難以抑制的好奇,小手緊緊攥著父親的衣角,又忍不住探出頭張望。
“不必害怕,”沈驚鴻察覺到女兒的緊張,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溫聲道,“這‘鐵馬’看似龐大兇猛,實則最守規矩,沿著這鐵軌行走,比馬車穩當得多。”他領著兒女,在官員的簇擁下登上專門為他們準備的觀摩車廂。
車廂內部不算奢華,但寬敞整潔,座椅包裹著厚實的棉墊,最重要的是一側全是寬大明亮的玻璃窗。列車緩緩啟動,伴隨著一聲悠長而洪亮的汽笛聲,車輪與鋼軌有節奏地撞擊,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響。
起初,沈靜姝還是有點緊張,緊緊靠著父親坐著。但隨著列車速度逐漸提升,窗外的景物開始加速后退,農田、樹木、房舍如同流動的畫卷般展開,她的恐懼很快被新奇和興奮取代。
“爹爹!哥哥!你們快看!”她忍不住松開父親的手,跑到窗邊,指著外面,“那棵樹!一下子就跑到后面去了!還有那條小河,我們‘嗖’地一下就過去了!比騎馬快多了!”她的小臉因興奮而泛紅,眼睛亮晶晶的,之前的拘謹一掃而空。
沈承宇相對沉穩,他也在仔細觀察。他感受到列車啟動時輕微的晃動,勻速運行時的平穩,以及過彎道時身體微微的離心感。他拿出本子,快速地畫著簡圖,標注著:“啟動加速度需優化”,“勻速運行時車廂隔尚可”,“彎道外軌或有微量磨損”。他甚至試圖估算列車的平均速度,心算著從出發到第一個臨時停靠點的時間和距離。
沈驚鴻看著兒女截然不同的反應,嘴角含笑。他對隨行的工部官員說道:“鐵路之利,首在便捷。昔日西山之煤石運抵京城,需耗時一日有余,且顛簸損耗嚴重。今觀此車,若無意外,半個時辰便可抵達,運力更是遠超車隊。此乃格物之力,化天塹為通途。”
一位官員感慨道:“閣老所言極是。下官以往赴西山公干,馬車勞頓,不堪其苦。如今安坐車中,品茗觀景,恍若隔世。”
列車行至一段開闊地帶,司機(經過培訓的明軍原炮手,對壓力和機械有基礎認知)得到指令,稍稍提升了速度。風聲在窗外呼嘯,地面的石碴仿佛連成了線,遠處的山巒似乎也在緩緩移動。沈靜姝看著這前所未有的速度景象,激動得幾乎要跳起來,又怕失儀,只好緊緊抓著窗框,發出低低的、壓抑的驚嘆。沈承宇則扶著座椅靠背,努力感受著更高速度下車輛的穩定性,眉頭微蹙,似乎在思考著什么技術難題。
按照計劃,專列在一處位于丘陵地帶的臨時道班房附近暫停,進行例行檢查,并讓司爐工為機車添水加煤。此地距離李自成叔侄負責巡護的路段不遠。早有快馬通傳,此段所有巡丁務必在崗,嚴加戒備,整肅儀容。
列車停穩,蒸汽排放的“嗤嗤”聲暫時取代了車輪的轟鳴。沈驚鴻帶著兒女下車透氣,活動筋骨。春日暖陽照在身上,帶著草木萌發的清新氣息。沈靜姝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陌生的環境,沈承宇則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鋼軌的接縫、枕木的鋪設以及路基的平整度。
就在這時,一隊五人的巡丁,手持包裹鐵頭的巡道木棍,正沿著鐵路線認真巡來。為首者,正是李自成。他身材魁梧,比常人高出半頭,肩寬背厚,雖然穿著統一的、略顯寬大的藍色巡丁號服,依然難掩其精悍之氣。他面色黝黑,是常年經受風吹日曬的痕跡,嘴唇緊抿,眉骨略高,使得眼神顯得格外深沉。他遠遠看到那群被官員簇擁、氣度不凡的人物,尤其是中間那位身著緋色仙鶴補子官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的中年人,心中一凜,立刻停下腳步,示意手下四人退至路基石碴斜坡之下,垂手肅立,微微低頭,以示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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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驚鴻在官員的陪同下,信步沿著路基走了幾步,目光習慣性地檢視著鐵路設施。他的視線掠過這隊巡丁,在他們身上統一的服飾、黝黑粗糙的面龐以及那帶著恭敬與警惕的姿態上停留了片刻。他能感受到這些底層護路者身上的風霜與勞碌。
隨行的鐵路總局官員連忙低聲介紹:“閣老,這是本段的護路巡丁,多是原驛站撤并后擇優錄用的,負責沿線安全。”
“嗯。”沈驚鴻微微頷首,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領頭的李自成身上。此人雖恭敬肅立,但那挺拔的站姿、沉穩如山的氣質,以及偶爾抬眼時目光中一閃而過的銳利,都顯示出他并非普通的鄉野村夫。沈驚鴻心中微動,緩步走近,平和地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原是何處人士,任何職司?”
李自成沒想到這位一看便是朝廷頂級大員的人物會親自垂詢,心臟猛地一跳。但他畢竟曾在驛站迎來送往,也曾在邊軍見過些陣仗,強自壓下心中的一絲慌亂,抱拳躬身,聲音洪亮卻帶著明顯的陜北口音回道:“回大人話!小人李自成,陜西延安府米脂縣人!原是在驛站充當驛卒,后……后因驛站裁撤,小人幸得考核,轉為此地護路巡丁,混口飯吃!”
“李自成?!”
這個名字如同一聲驚雷,在沈驚鴻的腦海中炸響!縱然他心志堅毅,早已見慣風浪,此刻也不禁心神劇震!是他!真的是他!那個在另一個時空里,高喊著“迎闖王,不納糧”,最終攻破北京城,逼得崇禎帝自縊煤山,親手為大明朝送終的“闖王”李自成!此刻,他竟然就站在自己面前,穿著大明的號服,恭敬地自稱“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