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寧城的春天,來得遲緩而矜持。殘雪尚未完全消融,城墻根下還凝結(jié)著冰凌,但空氣中已能嗅到泥土解凍后特有的腥甜氣息,混雜著馬糞、汗水和鐵銹的味道。這座關(guān)外雄城,如同一頭結(jié)束冬眠、緩緩舒展筋骨的巨獸,在緊張與期待中,為即將到來的遠征做著最后的準備。
薊遼巡撫行轅,已然成了整個北疆最繁忙的樞紐。沈驚鴻身著一襲便于行動的青色箭衣,坐鎮(zhèn)其中,案頭堆滿了來自各方的文書輿圖。他不再是那個初至邊關(guān)、需借“神童”之名立足的少年,多年的軍旅生涯和權(quán)力歷練,在他眉宇間刻下了沉穩(wěn)與決斷。此刻,他正以驚人的效率,將“北征先鋒營”這臺龐大而復雜的戰(zhàn)爭機器,以及與之配套的拓殖體系,逐一校準、啟動。
那十二名精心遴選的老農(nóng),被單獨安置在行轅旁一處向陽的獨立院落,由一隊沈驚鴻的親兵日夜守衛(wèi)。沈驚鴻并未將他們視為普通役夫,而是給予了極高的禮遇。他親自為他們講解:“諸位老丈,此去之地,名為黑土。其地之沃,遠超爾等想象,攥一把在手,幾可捏出油來。然天時險惡,寒冬漫長,非關(guān)內(nèi)農(nóng)耕之法所能應對。”他根據(jù)后世知識,推斷出輪作、堆肥、選擇耐寒早熟品種的重要性,甚至畫出了簡易的保溫壟作示意圖。老農(nóng)們初時聽得懵懂,但見這位位高權(quán)重的巡撫大人竟對農(nóng)事如此精通,所言雖新奇,卻隱隱契合天地之理,不由得收起輕視之心,開始認真琢磨。那位名叫趙老栓的老農(nóng),甚至在夜里偷偷用炭筆在木板上描畫那些奇怪的圖樣,眼中閃爍著興奮與困惑交織的光芒。
關(guān)于極北“羅剎人”的情報,如同雪片般匯集到沈驚鴻的案頭。夜不收們展現(xiàn)了驚人的勇氣和韌性,他們像影子一樣滲透到黑龍江以北的冰原林海。最新的密報詳細描述了羅剎人的形貌——“碧眼紫髯,狀若鬼魅”,其火器犀利,尤善一種長管火銃,于百步外能洞穿皮甲。他們已在精奇里江口建立了一個簡陋的木寨,命名為“阿爾巴津”(雅克薩),并與當?shù)氐倪_斡爾頭人巴爾達齊發(fā)生了數(shù)次武裝沖突,搶奪貂皮,擄掠人口。同時,沈驚鴻授意散布的謠言,如同無形的瘟疫,在遼東的邊市、村落乃至建州女真的活動區(qū)域蔓延。“北邊來了白毛羅剎,生飲人血,剝皮做帳”的恐怖故事,被添油加醋地傳播著。斥候回報,確實觀察到建州正藍旗的幾支小股馬隊,活動范圍明顯向北延伸,顯然,皇太極也被這來自背后的威脅所驚動。沈驚鴻審閱著這些信息,嘴角露出一絲冷峻的笑意。“驅(qū)虎吞狼”之策,已初見成效。他嚴令前線各部,嚴守邊界,絕不可與羅剎人發(fā)生直接沖突,務必讓這兩頭猛獸先去撕咬。
然而,就在北進誓師在即,廣寧城內(nèi)外彌漫著一種臨戰(zhàn)前的亢奮與肅殺之際,一場源自內(nèi)部的暗流,驟然洶涌而起,險些將這來之不易的局面沖擊得七零八落。
這風波,正源于“天啟革新”觸動了遼東盤根錯節(jié)的舊有利益格局。
為了支撐北進這一耗資巨大的戰(zhàn)略行動,并整飭遼東軍備,沈驚鴻依據(jù)朝廷新政精神,雷厲風行地開始在遼東都司下轄的軍屯、官田中,推行更為嚴格的物資盤查、賬目審計制度。這還只是第一步,他已放出風聲,待北進初步穩(wěn)定后,將在遼東試點推行“攤丁入畝”的核算方法,以期從根本上厘清稅基,杜絕侵占。這本是富國強兵的良策,卻如同利刃,直刺遼東本地許多將門和胥吏的命脈。
這些將門,世代扎根遼東,與地方豪強、軍中將校聯(lián)姻結(jié)盟,早已形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關(guān)系網(wǎng)。他們利用職權(quán),侵占膏腴的軍屯田產(chǎn),虛報名額冒領軍餉,將世代為國戍邊的軍戶視為私產(chǎn)任意役使,其貪婪程度,甚至比關(guān)內(nèi)的官僚有過之而無不及。沈驚鴻的新政,就是要將他們經(jīng)營多年、視作禁臠的獨立王國,徹底掀翻。
這一日,沈驚鴻正在行轅內(nèi)室,與孫承宗派來的心腹幕僚,對著巨大的黑龍江流域沙盤,推演北進路線與可能的遭遇戰(zhàn)細節(jié)。忽然,行轅外傳來一陣由遠及近、越來越響的喧嘩聲,其間夾雜著哭喊、叫嚷,打破了軍營應有的肅靜。
親兵隊長沈忠快步闖入,他甚至來不及行禮,急聲道:“大人,不好了!行轅外聚集了上百號人,看裝扮多是軍戶家眷,有老有少,吵嚷著……說新政逼得他們活不下去了,要求大人收回清丈軍屯、嚴核兵員的命令!人越聚越多,守門弟兄快要攔不住了!”
沈驚鴻與孫承宗的使者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與一絲寒意。他們不怕建奴鐵騎沖陣,也不懼羅剎火器犀利,卻最忌憚這種來自內(nèi)部的、以“民意”為武器的騷動。這背后若無高人指點、精心策劃,絕無可能。
沈驚鴻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怒火,臉上恢復了一貫的冷靜。“慌什么?”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穩(wěn)定人心的力量,“去,讓他們推舉幾個能說話的頭目進來,本官親自問問,究竟是何等‘活不下去’的法子。其余人等,若敢沖擊行轅,以軍法論處,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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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沈忠領命,按刀快步而出。
很快,三名穿著打滿補丁號褂、看似老實巴交的老軍戶,被帶了進來。他們一進這威嚴的節(jié)堂,腿肚子就有些發(fā)軟,噗通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起來:
“青天大老爺啊!巡撫大人開恩啊!”為首一個花白胡子的老軍戶哭喊道,“不是小的們不識抬舉,違抗朝廷法令……實在是……實在是千戶大人、把總老爺們都說,要是按新法子清丈,咱們家里多開的那幾畝荒坡地都要被收回去,家里半大的小子也算丁口,要拉去充軍打仗……這……這讓我們一家老小吃什么,靠什么活啊!求大人看在咱們世代為朝廷流血的份上,給條活路吧!”
話語聽起來凄慘懇切,將自身置于弱勢,句句卻都指向新政,而且明顯是被人教過,巧妙地將矛盾從那些貪墨的將領身上,轉(zhuǎn)移到了推行政策的沈驚鴻這里,試圖以“民意”逼迫他讓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