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將至,京師落下今冬第一場雪。碎瓊亂玉紛紛揚揚,將屋宇街巷染成一片素白。寒氣凜冽,制造局的熔爐卻依舊噴吐著熾熱的火焰,只是戶外的一些作業因天寒不得不暫緩。然而,沈驚鴻心中的那團火卻燃燒得愈發旺盛,他的備考進入了最后的沖刺階段,如同弓弦拉滿,蓄勢待發。
徐光啟的書房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些許寒意。老先生的神色比往日更加肅穆,他開始系統地為沈驚鴻剖析科舉場上的無形規則與有形桎梏。
“場屋之內,非僅學問之爭,亦是心性之煉。”徐光啟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字跡乃士子門面,務必端正工整,忌潦草,忌墨污。館閣體雖顯板滯,然規矩森嚴,最是穩妥,關乎考官第一觀感,不可不慎。”他展開一卷字帖,指點著其中的撇捺鉤提,“尤其是這‘捺’筆,需力貫筆尖,沉穩送出,方見精神。”
沈驚鴻凝神細看,依言在旁邊的草稿紙上練習。他前世雖也寫字,但與現代硬筆書法迥異,今生更多時間用于格物實踐,于書法一道確實生疏。此刻沉心練習,才覺其中亦有法度,每一筆的起承轉合,都需心神凝聚。
“再者,便是避諱。”徐光啟語氣加重,“此乃考場大忌,一字之差,便可斷送前程。今上御名、廟號,乃至孔圣之名,必須謹記,或缺末筆,或以他字代之。我這里有一份詳細的避諱字表,你需爛熟于心,絕不可錯。”他遞過一張寫滿字的紙,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需要避諱的字及其替代寫法。沈驚鴻接過,只覺分量沉重,這不僅是文字游戲,更是皇權與禮法無形威壓的體現。
“至于文章本身,”徐光啟繼續道,“破題需如開門見山,一語中的,不可迂回。承題需順流而下,闡釋題意,穩住陣腳。中股、后股乃文章主體,需層層推演,正反論證,將道理說透,發揮盡致。束股則需收束全文,呼應破題,力求圓滿。切記,考場之上,穩妥為上,莫要求奇冒險,平實醇正之文,往往更易入考官法眼。”
沈驚鴻將這些要點一一記下。他知道,自己思維跳脫,易于出奇,但也容易偏離正統,徐光啟的提醒可謂及時雨。他找來徐光啟早年的程文墨卷,以及通過各種渠道搜集到的近年順天府優秀范文,摒除雜念,潛心研讀。不再僅僅看其觀點,更細致分析其結構如何起承轉合,論證如何引經據典,語氣如何代圣賢立言。他試圖將自己習慣于邏輯推演和數據分析的思維,融入這套古老的表達體系之中,尋找那個微妙的平衡點。
這一日,窗外雪花依舊飄灑,徐光啟面色凝重地拿出一套密封的卷袋,正是往歲順天府童生試的真題。“驚鴻,今日你便模擬一場,限時三個時辰,感受一番場屋氛圍。”
書房內頃刻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炭火的微響。沈驚鴻深吸一口氣,拆開卷袋,展開試卷。目光首先落在首題四書文上——《“子曰:君子不器”》。
看到這個題目,他心頭先是一緊,隨即又是一動。緊的是此題內涵深邃,關乎儒家對理想人格的界定,極易寫得空泛或偏頗;動的是此題正與他近來所思所行的“格物”與“大道”之辨緊密相關,或許正是他展現獨特見解的機會。
他閉目凝神,先排除雜念,回憶朱子《集注》:“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這是正統解釋,強調君子應追求全面的德性修養,而非局限于具體技能。他提筆蘸墨,破題力求平穩:“圣人論君子之體,以其不滯于一方也。”承題順勢而下,闡明“器”之局限與“不器”之通達。
然而,在起講后入手處,他沉吟片刻,筆鋒悄然一轉,并未完全否定“器”,而是寫道:“然器非必小道也,君子雖不囿于一器,然需明器之理以通大道。”隨后,他大膽舉例:“昔者圣人制禮作樂,莫非器也?然其本在于仁,發于中和,此即器載乎道也。周公孔子,或長于政,或精于教,莫非器也?然其道貫乎一,無所不通,此即道馭乎器也。”他將具體技能(器)視為承載和體現大道(普遍規律與最高道德)的途徑,最終歸結于“故君子之學,由器入道,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斯為不器之真義。”既未脫離經義,又巧妙地為自己所從事的格物之學留下了空間。
寫完這篇四書文,他額角已微微見汗,感覺心神消耗頗大。稍事休息,便繼續完成試帖詩和后面的經義、策問。策問題目果然是時政熱點——“問:當今邊患頻仍,錢糧匱乏,何以御外侮而實內帑?”這正是沈驚鴻所長。他精神一振,結合自己對遼東局勢的分析、雷霆銃效能的數據以及制造局管理中對物料、人工成本的核算經驗,提出“選將練兵,精利器械,固守要害,廣開屯田,清厘賦役,節用愛民”數策。論述中,他雖未直言雷霆銃,但以“昔之強弩,今之火器,皆賴匠作精良,乃可御敵于國門之外”暗指,并以“核其實效,計其長遠,則靡費雖巨,然一器可當十夫,省餉實多”來回應可能存在的耗費質疑。整篇策論條理清晰,數據支撐隱約可見,雖言辭因考場限制而含蓄,但內在的邏輯力量和務實風格已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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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時辰到,沈驚鴻擱下筆,長長舒了一口氣,只覺得手腕酸麻,精神卻有一種釋放后的疲憊與充實。徐光啟一直靜坐一旁看書,此時方起身,拿起他那墨跡未干的試卷,坐到燈下,逐字逐句仔細閱看。
時間一點點過去,書房內靜得能聽到雪落屋檐的細微聲響。沈驚鴻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終于,徐光啟放下試卷,抬眼看向他,目光中帶著審慎,也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欣慰。
“此文……”他頓了頓,似在斟酌詞句,“四書文能緊扣‘不器’之旨,闡發‘由器入道’之理,雖略顯險峭,非中庸平正之道,然能自圓其說,根基未失,可見你近日于經義上用功頗深。策論尤佳,條陳明晰,切中時弊,言之有物,非空談道德者可比。只是……”他指了指沈驚鴻的字,“這筆力,火候仍欠三分,架構尚可,然筋骨不足,還需日日勤練,直至形成肌骨記憶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