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阿婆死在驚蟄那天的后半夜。
我是被巷口張?zhí)目蘼曮@醒的,老式居民樓的樓板薄得像張紙,哭嚎聲裹著初春的濕冷空氣鉆進(jìn)來,在我耳邊繞著圈打顫。我摸過手機看了眼時間,凌晨三點十七分,屏幕光映著窗玻璃上的雨痕,像誰用指甲抓出來的印子。
穿衣服時指尖碰到了冰涼的門把手,才想起昨天幫林阿婆搬過那個砂鍋。那砂鍋是深褐色的,釉色掉了好幾塊,露出里面粗糙的陶土,提在手里沉得離譜,林阿婆當(dāng)時還笑著說:“這鍋熬出來的藥才養(yǎng)人,我老伴走之前,就靠它續(xù)命呢。”
我住的這條巷叫回春巷,名字聽著吉利,其實住的都是些老人。林阿婆的房子在巷子最里頭,門口總擺著兩盆快枯死的吊蘭,窗戶上糊著舊報紙,風(fēng)一吹就嘩啦啦響。她老伴走了快十年,兒女都在外地,平時就靠幫人熬點草藥賺點零花錢,巷子里誰家頭疼腦熱,都愛找她抓兩副藥。
我趿著鞋跑到巷口時,警戒線已經(jīng)拉起來了,藍(lán)白相間的帶子在雨里泛著冷光。張?zhí)c在地上,指著林阿婆的房門哭:“我凌晨起來倒水,就看見她房門虛掩著,進(jìn)去就看見……看見那鍋藥還在熬,火沒滅,她人就趴在灶臺邊……”
人群里一陣騷動,有人說林阿婆是心臟病犯了,也有人說最近總聽見她屋里有奇怪的聲音。我擠到前面,看見民警掀開房門的瞬間,一股濃烈的藥味混著腥氣飄了出來,那味道和平時林阿婆熬的草藥味不一樣,更沖,更悶,像有東西在里面腐爛了。
沒過多久,法醫(yī)和殯儀館的人都來了。我站在人群后面,看見他們抬著擔(dān)架出來,白布下面隱約能看見林阿婆的手,指甲蓋是青黑色的,指縫里還沾著點褐色的陶土——和那個砂鍋上掉的釉色一模一樣。
當(dāng)天下午,林阿婆的兒子陳建軍回來了。他穿著一身皺巴巴的西裝,頭發(fā)油得打縷,一進(jìn)巷口就開始哭,聲音卻干巴巴的,沒什么眼淚。他在林阿婆的屋里翻了半天,最后抱著那個砂鍋出來,蹲在門口抽煙,煙蒂扔了一地。
我路過時,他突然叫住我:“小周,你昨天幫我媽搬過這鍋吧?”
我點點頭,看見他手里的砂鍋還沾著黑褐色的藥渣,鍋底的火堿印子沒擦干凈。他盯著砂鍋看了半天,突然說:“這鍋邪門得很,我爸當(dāng)年就是用它熬藥,最后也死在灶臺邊,死的時候……指甲也黑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昨天搬砂鍋時,手指碰到鍋沿的瞬間,像是被什么東西咬了一下,當(dāng)時沒在意,現(xiàn)在再看,虎口處有個淡淡的紅印,形狀像個小小的指甲蓋。
陳建軍把砂鍋扔在巷口的垃圾桶旁邊,說這東西晦氣,誰要誰拿走。巷子里的人都繞著走,沒人敢碰。直到傍晚,收廢品的老王騎著三輪車過來,看見砂鍋眼睛一亮,說這是老陶鍋,能賣不少錢,說著就用繩子捆起來,扔到了車上。
我看著三輪車走遠(yuǎn),心里總覺得不踏實,回到家就把昨天穿的衣服全洗了,虎口處的紅印用肥皂搓了好幾遍,還是沒洗掉。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噩夢。夢里我站在林阿婆的灶臺前,那個砂鍋就放在火上,咕嘟咕嘟地熬著藥,藥湯是暗紅色的,表面浮著一層泡沫。突然,砂鍋蓋子自己掀開了,里面飄出來一根指甲,是人的指甲,染著紅色的指甲油,在藥湯里浮浮沉沉。
我想跑,腳卻像被釘在地上。這時,灶臺后面?zhèn)鱽砹职⑵诺穆曇簦硢〉孟裆凹堅谀ィ骸靶≈埽瑤臀野阎讣讚瞥鰜戆。驹谒幚铮嗟煤堋?/p>
我猛地睜開眼,冷汗把枕頭都浸濕了。窗外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像是有人在敲窗戶。我摸過手機,凌晨三點十七分,和昨天被驚醒的時間一模一樣。
第二天一早,我聽說收廢品的老王出事了。
老王住在巷尾的棚屋里,平時很少跟人來往。早上送牛奶的發(fā)現(xiàn)他房門沒關(guān),進(jìn)去就看見他趴在地上,手里還抓著那個砂鍋,砂鍋里面的藥渣沒倒干凈,沾在他的臉上,他的指甲蓋也是青黑色的,和林阿婆、陳建軍他爸一模一樣。
民警又來了,這次把砂鍋當(dāng)成了證物帶走了。巷子里的人都慌了,說這砂鍋是兇物,誰碰誰死。張?zhí)踔琳伊藗€道士,在巷口燒了點紙錢,嘴里念念有詞,說要驅(qū)邪。
我沒去湊那個熱鬧,躲在家里,盯著虎口處的紅印發(fā)呆。那個紅印比昨天更明顯了,摸上去有點發(fā)燙,像是有東西在皮膚下面動。
下午,陳建軍來找我,手里拿著一張老照片。照片是黑白的,上面有個穿著中山裝的男人,手里抱著一個砂鍋,旁邊站著年輕的林阿婆。陳建軍指著男人說:“這是我爸,三十年前拍的,那時候他還在中藥房上班,這個砂鍋就是中藥房里的老物件,后來中藥房拆了,他就把鍋帶回家了。”
我看著照片里的砂鍋,和林阿婆用的那個一模一樣,只是當(dāng)時釉色還很完整,沒有掉塊。陳建軍接著說:“我爸退休后就開始熬藥,說是給自己補身體,可熬著熬著,人就不對勁了,總說聽見鍋里有聲音,還說看見里面有指甲。后來有一天,我媽進(jìn)去做飯,就看見他趴在灶臺邊,死了。”
“那時候我還小,我媽沒敢告訴我太多,只說我爸是病死的。直到昨天我收拾我媽遺物,看見她日記里寫的,才知道我爸死的時候,手里也抓著一根指甲,是女人的指甲,染著紅指甲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