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槐鎮(zhèn)雨夜,雙生泣血
民國二十七年,槐鎮(zhèn)的雨下了整月。青石板縫里鉆出的苔蘚浸著潮氣,連鎮(zhèn)口老槐樹上的烏鴉都懶得聒噪,縮著脖子蹲在枝椏間,黑眼珠直勾勾盯著王家老宅的朱漆大門。
我叫陳晚,是槐鎮(zhèn)唯一的接生婆。從十五歲跟著娘學“穩(wěn)婆術(shù)”,到如今三十有二,手里接過的孩子能從鎮(zhèn)東頭排到鎮(zhèn)西頭。可那天夜里,王家媳婦李氏的胎,讓我攥著剪刀的手,第一次抖得像篩糠。
子時剛過,王家的門環(huán)被拍得“哐哐”響。我披著蓑衣趕到時,產(chǎn)房里的血腥味已經(jīng)漫出了窗欞,混著雨水的腥氣,嗆得人嗓子發(fā)緊。李氏躺在床上,臉白得像宣紙,額前的碎發(fā)全被冷汗浸透,一聲聲痛呼卡在喉嚨里,像是被掐住脖子的貓。
“陳婆,您可來了!”王家的老媽子見了我,撲通就跪了下來,“娘子已經(jīng)疼了三個時辰,孩子就是不肯出來,您快救救她!”
我沒工夫多話,快步走到床邊,指尖剛搭上李氏的脈,心里就是一沉——兩道脈象纏在一起,一道強如擂鼓,震得我指尖發(fā)麻;一道弱似游絲,若有若無,像風中殘燭。這是雙生子的脈象,可這“纏魂脈”,是娘在《接生要術(shù)》里用紅朱砂圈出來的兇兆:雙生雙魂,一陽一陰,陽留陰埋,否則必引血光。
“是雙胎。”我掀開李氏的衣襟,看著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聲音壓得很低,“但這胎兇險,等下孩子落地,不管發(fā)生什么,都得聽我的。”
李氏疼得渾身抽搐,卻還是艱難地點了點頭,眼淚順著眼角砸在枕頭上,洇出一小片濕痕。
后半夜的雨下得更急了,風卷著雨絲砸在窗紙上,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外面拍門。我守在產(chǎn)床邊,手里的熱水換了一碗又一碗,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李氏的宮縮終于到了最緊的時候。
“用力!”我握著她的手,看著她額頭的青筋暴起,“再用點力,孩子的頭要出來了!”
隨著一聲凄厲的痛呼,第一個孩子“哇”地哭了出來。那哭聲響亮得很,皮膚紅得像熟透的櫻桃,小手攥得緊緊的,是個健健康康的男娃。我剛把他包進襁褓,遞給旁邊的老媽子,下身又是一陣涌動——第二個孩子,也跟著出來了。
可這孩子落地時,沒有一點聲音。
我低頭一看,心瞬間涼了半截。這孩子閉著眼睛,皮膚是不正常的青紫色,小小的身子蜷縮著,連呼吸都細得像頭發(fā)絲,像是剛從冰窖里撈出來的。我手指顫巍巍地探向他的鼻息,剛觸到那微弱的氣流,產(chǎn)房的門“吱呀”一聲被風吹開,燭火猛地晃了晃,映得墻上的影子扭曲成一團。
“陳婆,兩個……都是男娃?”李氏虛弱地問,眼里滿是期待。
我沒敢看她,把第二個孩子用紅布裹緊——這是槐鎮(zhèn)的規(guī)矩,陰胎要用紅布裹,鎮(zhèn)住他身上的寒氣——然后站起身,對守在門口的王老爺說:“王老爺,借一步說話。”
王老爺臉色蠟黃,顯然是熬了一整夜。聽到我的話,他趕緊跟著我走到院子里,雨還在下,打濕了他的長衫。“陳婆,怎么樣?娘子和孩子都還好吧?”
我把裹著紅布的孩子遞給他,聲音沉得像鉛:“是雙生子,都是男娃。但這第二個,是陰胎,按槐鎮(zhèn)的規(guī)矩,得埋了。”
王老爺?shù)哪槨班А钡匾幌掳琢耍崎_紅布的一角,看到孩子青紫色的臉,手一抖,差點把孩子摔在地上。“埋……埋了?這可是我的親骨肉啊!”
“您是槐鎮(zhèn)人,該知道這規(guī)矩。”我嘆了口氣,想起娘生前說的話,“雙生子本是共用一命,陰胎留著,不僅養(yǎng)不活,還會克父克母,甚至連累整個鎮(zhèn)子。三十年前,鎮(zhèn)西張家留了陰胎,沒過三個月,夫妻二人雙雙暴斃,連剛滿五歲的女兒也沒逃過,最后整個院子都被大火燒了個精光,您忘了?”
王老爺?shù)淖齑蕉哙轮粗鴳牙锏暮⒆樱蹨I砸在紅布上,暈開一小片深色。沉默了許久,他終于咬了咬牙:“好……就按規(guī)矩來。什么時候埋?”
“今晚子時之前,必須埋進后山的‘雙魂冢’。”我看著他,“陰胎落地,怨氣最重,只有埋在雙魂冢的朱砂土里,才能鎮(zhèn)住他的魂魄,不然等他吸了人氣,就麻煩了。”
王老爺點了點頭,失魂落魄地抱著孩子回了屋。我站在院子里,雨水打在臉上,冰涼刺骨。我知道,這趟后山之行,絕不會太平。
當天晚上,月亮被烏云遮得嚴嚴實實,連一點光都透不出來。我背著娘傳下來的桃木劍,手里提著一盞油燈,和王老爺一起,抬著一口薄皮棺材,往后山走。棺材里,就是那個裹著紅布的陰胎。
后山的路又滑又陡,兩旁的樹木歪歪扭扭,樹枝像鬼爪一樣伸出來,刮得人衣服“刺啦”響。風里夾雜著不知名的嗚咽聲,像是有無數(shù)冤魂在哭嚎。王老爺?shù)哪_步越來越沉,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兒啊,別怪爹心狠,要怪就怪這該死的規(guī)矩……”
走到雙魂冢時,我停了下來。這里是一片亂葬崗,埋的都是這些年槐鎮(zhèn)的陰胎。地上密密麻麻全是小土包,每個土包前都插著一根木牌,上面沒有名字,只畫著一個小小的“陰”字。土包里滲出來的寒氣,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