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平靜了半個月,直到村長拿著一個舊鐘表,敲開了我們家的門。
那天是八月初一,天剛蒙蒙亮,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就聽見“砰砰”的敲門聲。開門一看,是村長,他臉色發白,手里抱著一個用布包著的東西,渾身都在發抖。
“沈師傅,您快看看這個……”村長把布包遞過來,聲音發顫。
我接過布包,感覺沉甸甸的,打開一看,是一個老式的座鐘。鐘表的外殼是紅木做的,上面刻著復雜的花紋,有些地方已經掉漆了,露出里面的木頭。鐘面上的玻璃裂了一道縫,指針停在三點四十五分,分針和時針都指向同一個方向,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
“這是哪里來的?”爹從屋里走出來,他剛洗漱完,臉上還帶著水珠。
“是……是從村東頭的老張家挖出來的。”村長說,“老張昨天蓋新房,挖地基的時候,挖到了一個箱子,里面就裝著這個鐘表。結果昨天晚上,老張家就出事了……”
村長的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他往后縮了縮脖子,仿佛又看見昨晚的恐怖景象:“昨天半夜,老張說聽見鐘表響,起來一看,那鐘明明停了三天,指針卻在黑夜里轉得飛快,滴答聲像敲在人心口上。他兒子才五歲,抱著他的腿喊‘有阿姨在墻上’,老張抬頭,就看見墻上印著個女人的影子,頭發垂到腰,正對著他兒子笑。”
我捏著鐘表的紅木外殼,指腹能摸到木紋里的潮氣,像摸到了一塊浸了水的骨頭。爹走過來,手指在鐘面上敲了敲,裂開的玻璃渣子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銹跡斑斑的齒輪,“這鐘不是尋常物件,上面有陰氣。”
“可不是嘛!”村長急得直跺腳,“今天早上老張起來,發現他兒子枕頭邊放著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旗袍,手里抱著個鐘表,臉卻被劃得稀爛。他兒子說,是昨晚的阿姨給的,還說‘鐘表沒修完,該找下個人了’。沈師傅,您可得救救我們村啊!”
爹沒說話,從堂屋拿出個銅盆,倒了半盆糯米,把鐘表放了進去。糯米一碰到鐘表,立刻發出“滋滋”的聲響,冒出一縷縷白氣,像開水燙了雪。我湊近一看,糯米竟慢慢變成了黑色,像是被什么東西吸走了精氣。
“這鐘里鎖著個魂,”爹的眉頭皺得很緊,“她生前應該是個修鐘表的,死的時候沒把沒修完的鐘修好,怨氣就鎖在里面了。老張挖出來的箱子,是不是還鋪著紅布?”
村長愣了一下,連連點頭:“是!是紅布!您怎么知道?”
“紅布招陰,再加上這老槐木的鐘殼,正好把怨氣困在里面。”爹蹲下來,盯著銅盆里的鐘表,“現在怨氣散出來了,得找到她生前沒修完的鐘,把她的魂送回去。”
我跟著爹和村長去老張家的時候,太陽剛升到頭頂,可老張家的院子里卻冷得像冰窖。老張坐在門檻上,眼睛通紅,他兒子縮在屋里,抱著個布偶,見了我們就哭:“阿姨又來敲窗戶了,她問我鐘表什么時候修完。”
老張的媳婦把那個裝鐘表的箱子抱了出來,紅布上還沾著泥土,掀開紅布,里面除了幾張舊報紙,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月白色旗袍,手里拿著個小鐘表,笑得眉眼彎彎,背景是村口的老戲臺——這女人我認得,是我奶奶說過的,三十年前在村東頭開鐘表鋪的蘇老板,后來一場大火,鐘表鋪燒沒了,蘇老板也沒了蹤影。
“就是她!”老張的媳婦指著照片,聲音發顫,“昨晚墻上的影子,就是這個發型!”
爹把照片拿在手里,指尖輕輕拂過照片上的鐘表,“蘇老板當年沒逃出來,是被燒死在鋪子里的。她手里的鐘表,應該是沒修完的那一個,得找到它。”
我們在村里找了一下午,問了十幾個老人,才知道蘇老板的鐘表鋪舊址,就在老張家現在蓋新房的地方。老張一聽,腿都軟了:“我這是蓋在了死人頭上啊!”
傍晚的時候,我們在地基的角落里,挖出了一個燒焦的小鐘表。鐘表的外殼已經燒得變形,指針卻還指著三點四十五分,和老座鐘停的時間一模一樣。我剛把小鐘表撿起來,就聽見身后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回頭一看,老張的兒子正站在那里,眼神空洞,手里拿著個碎了的玻璃片,像拿著一把小刀子。
“鐘表還沒修完呢……”孩子的聲音變得又細又尖,不像他平時的聲音,倒像個女人在說話。他慢慢抬起手,玻璃片對著自己的手腕,“得用紅絲線縫……像縫尸體一樣縫……”
爹立刻掏出桃木劍,往孩子面前一擋,“孽障!休得害人!”
孩子尖叫一聲,往后退了幾步,眼睛里流出黑色的眼淚,“我只是想把鐘表修完……我被困在這里三十年了……”
我忽然想起《沈氏縫尸錄》里寫的:“怨氣所困者,皆有未了之事,解怨需應其愿,而非強壓。”我趕緊從包里拿出紅絲線和縫尸針,走到孩子面前,把燒焦的小鐘表放在他手里,“我幫你修,你別嚇他好不好?”
孩子的眼神慢慢清明了些,黑色的眼淚也停了。我拿起縫尸針,穿過紅絲線,開始縫那個燒焦的鐘表。紅絲線穿過變形的金屬外殼時,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像鐘表在走動。縫到第三針的時候,我看見孩子身后站著個穿旗袍的女人,正是照片上的蘇老板,她的臉上沒有燒傷的痕跡,只是眼神里滿是悲傷。
“謝謝你……”蘇老板的聲音很輕,像風吹過燒焦的木頭。她慢慢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頭,孩子的眼神徹底恢復了正常,迷茫地看著我們:“我怎么在這里?”
我把最后一針縫好,燒焦的小鐘表忽然“滴答”響了一聲,指針開始慢慢轉動,從三點四十五分,轉到了六點整,正好是太陽落山的時間。蘇老板的身影慢慢變得透明,她手里拿著修好的小鐘表,對著我們笑了笑,然后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了。
老座鐘里的陰氣也散了,糯米恢復了白色,齒輪不再銹跡斑斑。老張抱著兒子,對著蘇老板消失的方向磕了三個頭:“蘇老板,對不住了,以后我每年都給您燒紙。”
回去的路上,天已經黑了,月亮掛在老槐樹上,像個銀色的盤子。我手里拿著那個修好的小鐘表,它還在“滴答”地走,聲音很輕,卻很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