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的夜,比往日更添了幾分死寂。白日里的廝殺聲仿佛還在耳畔回響,城墻上的血腥味順著夜風飄進街巷,與家家戶戶窗縫里透出的微弱燈火交織,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網。
辛毗的府邸位于城西的僻靜處,此刻正堂的燭火卻亮著,搖曳的光線下,兩個身影相對而坐,正是辛毗與審榮。
辛毗身著素色長衫,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上的茶盞,茶早已涼透,他卻渾然不覺。白日里袁尚被射殺的慘狀在他腦海中反復閃現,那道長長的血痕,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像針一樣扎得他心頭發緊。他端起茶盞一飲而盡,冰涼的茶水滑過喉嚨,卻壓不住心底的焦灼。
坐在對面的審榮比他年輕些,一身皂隸服飾,袖口還沾著些許城墻上的塵土。他是審配的親侄子,在城防司擔任佐官,白日里剛從南門換防回來,甲胄上的血漬尚未洗凈,此刻正低著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襟,指節泛白。
“審榮賢侄,”辛毗打破沉默,聲音壓得極低,“今日城樓上的事,你也看見了。袁尚已死,幼主袁買不過是個孩童,審配與逢紀強撐著守城,可這城,還能守多久?”
審榮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被絕望覆蓋:“辛大人……這還用說嗎?白日里漢軍攻勢那般兇猛,弟兄們死的死、傷的傷,就連城中青壯,也都被征調沒了。若不是審叔父拿劍逼著,怕是早就有人棄城而逃了。”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我叔父總說要為袁氏盡忠,可忠到最后,難道要讓審家滿門陪著殉葬嗎?我家中還有老母親和幼妹,她們……她們何罪之有?”
辛毗看著他泛紅的眼眶,輕輕嘆了口氣。他與審家是世交,看著審榮長大,自然知道這孩子的難處。審配性子剛直,認死理,可眼下的局面,哪里是“盡忠”二字能應付的?
“你可知,我兄長辛評,早已在劉進帳下任職?”辛毗忽然開口,語氣平靜卻帶著分量。
審榮愣住了:“辛評大人……他不是在青州之戰后就不知所蹤了嗎?怎么會……”
“他投降了漢軍。”辛毗坦然道,“半月前,他托人給我捎來一封信,說劉進善待降將,凡肯歸降者,皆能保全家族,既往不咎。他還說,鄴城破城是遲早的事,讓我莫要執迷不悟,白白送了性命。”
審榮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眼中閃過一絲希冀,卻又很快黯淡下去:“可……可我叔父他……”
“你叔父有你叔父的選擇,你有你的路。”辛毗打斷他,“審榮,你是個聰明人,該知道眼下什么最重要。是跟著審配一條道走到黑,讓審家滿門覆滅?還是為自己、為家人謀一條生路?”
燭火噼啪一聲爆響,將兩人的影子在墻上拉得扭曲。審榮的手指在案上反復劃動,腦海中閃過母親的白發、幼妹的笑臉,又閃過白日里城墻上的尸山血海,心中天人交戰。
他知道辛毗說的是實話。鄴城已是孤城,漢軍圍城如鐵桶,審配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憑空變出糧草和援兵。再守下去,除了死,沒有第二條路。可叔父待他恩重如山,他若是背叛,豈非成了忘恩負義之徒?
“我……我若是降了,劉進會信我嗎?”審榮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為何不信?”辛毗從懷中取出一封絹信,推到他面前,“這是我兄長的親筆信,你看了便知。劉進此人,雖年輕卻有容人之量,只要真心歸順,他絕不會秋后算賬。”
審榮顫抖著拿起絹信,借著燭光仔細閱讀。辛評在信中詳述了自己歸降后的境遇,說劉進不僅沒有為難他,反而委以重任,還派人妥善安置了他的家眷。信的末尾,辛評特意提及審榮,讓他若有機會,務必審時度勢,莫要辜負了家人的期盼。
看完信,審榮將絹信緊緊攥在手中,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辛大人,你說吧,要我做什么?”
辛毗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好!我沒看錯你。如今之計,唯有打開城門,迎接漢軍入城,方能保全城中百姓,也保全你我兩家。”
審榮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波瀾:“開門容易,只是何時動手?由哪個城門?”
“明日夜里子時。”辛毗沉聲道,“白日里漢軍攻城雖猛,卻也損耗不小,夜里防備定會松懈。你在城防司任職,掌管西門的鑰匙,那里地勢相對偏僻,守軍多是你叔父的舊部,你說話能管用。”
審榮點頭:“西門可以。只是……如何與漢軍聯系?總不能讓他們貿然攻城,屆時敵我難辨,怕是要生出變數。”
“我去。”辛毗站起身,“今夜我便出城,親自去見劉進,與他定下暗號。明日子時,你打開西門,看到漢軍舉著‘安’字燈籠,便放他們入城。”
審榮有些猶豫:“夜里出城太過危險,城墻上巡邏甚嚴……”
“事到如今,顧不得危險了。”辛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只需做好準備,明日子時,我在城外與你接應。”
審榮咬了咬牙:“好!我這就去安排。西門的守衛多是我的親信,我會想辦法支開他們。只是……如何送你出城?”
“這你不用擔心。”辛毗道,“你只需帶我到西門的僻靜處,我自有辦法下去。”
兩人不再多言,趁著夜色,悄悄出了辛府。街巷里空無一人,只有巡邏士兵的腳步聲遠遠傳來,兩人屏住呼吸,貼著墻根快速穿行,很快就來到西門附近。
審榮熟門熟路地帶著辛毗繞到城墻的一處凹陷處,這里是城防的死角,平日里少有人來。他從懷中取出一卷繩索,一端系在城墻上的一塊凸起的城磚上,用力拽了拽,確認牢固后,對辛毗道:“辛大人,小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