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試點的籌備在謹慎中推進。戶部與都察院最終議定,在京畿宛平縣和運河重鎮濟寧州兩地,先行推行清丈田畝與核實丁口。章程制定得極為細致,反復強調“不得擾民”、“務求公允”,吳銘更是將自己揚州的經驗教訓融入其中,增補了許多防止胥吏作弊、保障小民權益的條款。
然而,正如嚴震直所預料,推行尚未開始,無形的阻力已然顯現。
戶部在遴選前往兩地督辦的御史和干練吏員時,便遇到了麻煩。幾位素有清望、能力亦佳的御史,或因“年老體衰”、或因“家有高堂需奉養”,紛紛婉拒了這項看似前途光明實則風險巨大的差事。最終肯于任事的,多是些品階不高、急于建功的年輕官員,經驗稍顯不足。
更讓吳銘警覺的是,在都察院內部分配具體任務時,他隱隱感覺到一股暗中的掣肘。當他提議調閱一些與兩地田賦、人口相關的陳年舊檔以作參考時,掌管檔案的一位老御史卻面露難色,推說庫房整理、蟲蛀嚴重,調閱需時。這種官僚體系內慣常的拖延手段,吳銘再熟悉不過。
“看來,這潭水比想象的要深。”吳銘在值房中,對前來商議細節的陳鎰御史低聲道。
陳鎰是個只認死理的技術型官員,聞言皺眉道:“皆是為國辦事,何來水深水淺?章程既定,依章辦事即可。若有阻撓,按律彈劾便是!”
吳銘苦笑,陳鎰這般純粹,反倒讓他不好多說。他深知,許多阻力并非來自明目張膽的對抗,而是這種無處不在的消極和拖延,如同陷入泥沼,空有力氣卻難以施展。
就在吳銘為新政推行暗自焦灼之際,那樁被他擱置的北疆糧餉舊案,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自己找上了門。
這夜,吳銘正在書房翻閱濟寧州的地理志與舊賦稅記錄,忽聞門外傳來一陣極輕微的、近乎于摸索的叩門聲,若非夜深人靜,幾乎難以察覺。
王伯警惕地前去應門,片刻后,帶回一個用斗篷裹得嚴嚴實實、身形瘦削的中年人。來人進屋后,褪下兜帽,露出一張驚惶不安、面色蠟黃的臉,竟是都察院檔案房的一名姓錢的書辦!正是白日里以“庫房整理”為由拖延吳銘調閱舊檔的那位!
“錢書辦?你這是…”吳銘訝然。
那錢書辦“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帶著哭腔:“吳…吳大人救命!救救小人一家老小吧!”
吳銘與王伯對視一眼,心中疑竇叢生。他示意王伯關好房門,沉聲道:“錢書辦,有話起來慢慢說。何事需到本官這里求救?”
錢書辦卻不肯起,磕頭如搗蒜:“大人白日里要調宛平、濟寧的舊檔,非是小人有意拖延!實是…實是不敢啊!”
“不敢?”吳銘目光一凝,“調閱舊檔,乃公務所需,有何不敢?”
錢書辦抬起頭,眼中滿是恐懼:“大人有所不知!那…那批檔案,特別是洪武年間的部分,碰不得!里面…里面有些東西…要人命的!”
“說清楚!”吳銘的聲音嚴厲起來。
錢書辦哆哆嗦嗦地道:“小…小人也不敢十分確定…只是…只是去年先帝病重那會兒,曾有…有宮里出來的人,由院里頭的大人陪著,深夜進過檔案房,調走并…并銷毀了一批舊卷宗,其中就包括大人今日想調的那部分…當時經辦簽字畫押的,就是…就是后來在北疆糧餉案里畫押后又‘丁憂’、‘急病’了的那幾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