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頭那聲怯生生的警示,像火星墜進滾油,瞬間燎燃了客舍里繃得如弓弦的氣氛!黑暗潮水般漫過窗欞,僅余天邊殘月漏下幾縷微光,在案幾上投出嶙峋的影——那影子竟與殘佩映在窗上的星斑漸漸重疊,成了《步天歌》里危宿三星的倒懸之形,兇煞之氣撲面而來。
柳姨娘“咚”地癱在青磚上,喉嚨里擠出咯咯的破風聲,十指死死摳著嘴,指節泛白如骨。銀鐲從腕間滑落,在地上滾出細碎的響,與她牙齒打顫的頻率莫名相合。石頭的小手緊緊攥住沈靜姝的裙裾,小身體抖得像暴雨前的柳葉,頸間銀鎖涼得刺骨,竟比窗外的夜氣更寒。
沈靜姝背抵著冰墻,短刃橫在胸前,掌心的汗濡濕了木柄。心臟在胸腔里撞得生疼,可懷中將星殘佩卻驟然發涼,貼著肌膚處凝出一層薄霜——又是影煞!他們竟敢闖這供奉星象石刻的千年古剎!是柳姨娘的草鞋沾了侯府的龍腦香引來了追蹤,還是這禪院的青石板下本就埋著親王的眼線?
極輕的腳步聲從前后檐角漫來,帶著制式皮靴特有的沉穩節奏,像斗柄在天幕緩緩轉動,精準鎖死了客舍的每處出口。木質門扉傳來細如發絲的“咯吱”聲,利刃撬動門閂的震顫順著墻壁爬上來,與沈靜姝的心跳撞出不祥的共振。
退無可退!這客舍依星象而建,前門對心宿,后窗臨危宿,此刻竟成了困死自己的星籠!難道要在這供奉佛陀的清凈地,濺血于二十八宿紋鋪就的青磚上?
門閂即將崩裂的剎那——
“咚——!!!”
一聲鐘鳴自大雄寶殿炸響,如九天驚雷劈落!不同于平日晨鐘的悠揚,這聲響沉渾如地脈搏動,九響為一組,分別對應畢、張、心、危四宿方位,以大雄寶殿為中宮土位,向四方轟然擴散。聲波掃過窗欞時,沈靜姝懷中的殘佩突然發燙,與窗紙上的危宿影斑撞出細碎的光。
鐘聲入耳的瞬間,沈靜姝只覺眉心一震,那些纏繞心頭的恐懼、憤怒竟如積雪遇沸湯,瞬間消融無蹤。心神沉入一片澄明,仿佛站在星臺之巔俯瞰天宇,連殘佩的溫熱都變得順和,與體內氣流纏成一縷,順著血脈緩緩流淌。
窗外的黑影卻如遭重錘!六道身影猛地僵在竹影里,玄色夜行衣上的銀線星紋劇烈震顫,像是被鐘聲攪亂了星軌。能清晰聽到壓抑的悶哼,混著骨骼錯位的輕響,有黑影踉蹌著撞在竹上,竹葉簌簌落了滿地,沾著點點暗紅血珠。這鐘聲竟能循著星紋侵入經脈,專克影煞的死士功法!
“阿彌陀佛!”
百聲佛號如金剛怒喝,從寺院八方涌起!不再是慈悲低吟,而是帶著罡氣的威嚴,與鐘聲余韻交織成網。客舍外驟然響起僧衣獵獵的聲響,八道沉凝如磐石的氣息落地,恰好對應東青龍、西白虎的宿位,將影煞反圍在中央。
沒有兵刃交擊的脆響,只有短促的悶哼與身體倒地的重響。不過十數息,竹影里便只剩夜風掃過枝葉的輕響,唯有鐘聲余韻仍在天際盤旋,繞著寶塔尖兒轉了三圈,才漸漸消散在月華中。
沈靜姝屏住呼吸,指尖捻起窗紙一角。月光下,八具黑衣尸體橫在青磚上,夜行衣的銀線星紋已黯淡發黑。八名武僧身著杏黃僧衣,手持刻滿二十八宿紋的戒棍,肩背挺直如東壁、營室二宿的垣墻。為首的中年武僧太陽穴高高鼓起,掌心按在一具尸體的天靈蓋上,指節叩擊的節奏竟與《步天歌》的句讀相合。
似是察覺她的窺視,武僧抬眼望來,目光如畢宿鉞星般銳利,隨即雙手合十:“施主安心,宵小已除。此寺依星象布防,影煞闖的是心宿位,自會被畢宿罡氣所克。”
沈靜姝緩緩合窗,后背仍浸著冷汗。皇覺寺竟藏著如此玄機——戒棍刻宿紋,步法合斗柄,連鐘聲都暗合四宿方位,這哪里是寺院,分明是座依星軌布下的大陣!
她點亮油燈,昏黃光暈爬上柳姨娘慘白的臉。那婦人還癱在地上,頭發粘在汗濕的頰邊,銀鐲滾到腳邊,沾了半圈泥垢。石頭已松開她的裙裾,抱著銀鎖縮在角落,大眼睛里還蒙著水汽。
“現在可以說了。”沈靜姝蹲下身,短刃輕輕敲了敲青磚,聲音平靜卻帶著寒芒,“朱顏歿的配方、親王與北疆的交易、安氏見使者的細節——一字都不許漏。”
柳姨娘打了個哆嗦,掙扎著爬起來,牙齒磕出細碎的響:“是……是長春宮的秘藥!‘朱顏歿’要混著‘雪里紅’用,還得加三錢‘龍涎草’……那草只有太醫院有,是貴妃親賜的!”她抓起沈靜姝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婢子不敢騙您!安氏每次配藥都避著人,可婢子偷看過,藥汁是胭脂色,聞著有杏仁甜香,濺在木頭上能燒出星狀的坑!”
沈靜姝指尖一沉——殘佩在衣襟里發燙,映出心宿三星的紋路,與柳姨娘說的星狀焦痕隱隱相合。她追問:“阮家軍出事前,安氏見的北疆使者,還有什么特征?”
“左耳缺了一塊!”柳姨娘突然拔高聲音,又慌忙壓低,“身上有硫磺混著草藥的味兒,像燒過的礦洞!他們總在百花山廢磚窯見面,那窯墻上刻著歪歪扭扭的星符,和您衣襟露出來的花紋不一樣!”
硫磺味?沈靜姝心頭一凜。天外玄鐵多伴生硫磺礦,那使者定是接觸過玄鐵的北疆人!磚窯的星符或許是阿古達部落的標記,與阮家的青龍宿紋恰成對峙。
夜深時,柳姨娘已縮在偏屋昏睡,嘴角還掛著囈語般的求饒。沈靜姝將石頭哄睡,指尖撫過他頸間的銀鎖——鎖身刻著模糊的氐宿紋,竟與影煞鎖鏈的紋路同源。她走到窗邊,望著天際漸圓的明月,慧明大師的話突然在耳畔清晰起來:“月圓之夜,子時三刻,觀星閣……在心間。”
那鐘聲滌蕩心神時,她分明感受到氣流順著青龍七宿的方位流轉;武僧的步法,恰是斗柄指向的軌跡。這或許就是“感星”的真諦——不是強行引氣,而是與天地間的星軌共振。
沈靜姝盤膝坐下,松開緊握短刃的手。閉目瞬間,鐘聲的余韻仿佛又在耳畔響起,順著毛孔鉆進體內。她試著放空心神,去捕捉空氣中的微弱波動——東墻根的風帶著角宿的銳意,西窗的月光裹著亢宿的溫煦,連案幾上的油燈,都在散發氐宿的穩靜之光。
懷中的《鍛星訣》突然輕顫,絹頁上的符文浮了出來,在眼前排列成紫微垣的形狀。將星殘佩貼著心口,溫意緩緩滲進經脈,與那些星符纏在一起,順著青龍七宿的順序流轉。沒有暴烈的沖擊,只有溪流匯入江河的和順,連指尖的薄繭都似被星光潤化了幾分。
再度睜眼時,晨曦已染亮窗紙。沈靜姝抬手揮出一縷氣流,竟精準擊中案上的銅燈,燈花“噗”地綻開,濺出細碎的光。體內氣流較昨夜壯大了三成,運行時如斗柄轉動般圓融,殘佩貼在肌膚上,帶著氐宿守護的溫意。
推開門時,小沙彌已候在階下,手中捧著一卷竹簡。竹簡邊緣嵌著細碎的玄鐵,刻著星斗篆體的《星闕初解》,封面的紫微垣圖與她昨夜所見的符文分毫不差。
“住持大師說,”小沙彌躬身時,念珠滾落三顆,恰成心宿三星之形,“此書記載二十八宿感通之法,施主可借鐘聲余韻修習。月圓之夜沐浴齋戒,子時三刻,觀星閣自會為施主敞開。”
沈靜姝接過竹簡,指尖撫過玄鐵嵌邊——那觸感與天外玄鐵輿圖如出一轍。晨光穿過竹林,在地上投下青龍七宿的影子,恰與她衣襟處的星紋重合。皇覺寺的星象之謎,終于要掀開一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