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叩門聲,兩重一輕,再一重,像三顆碎玉先后砸在澄心堂的金磚上,在死寂的殿宇里蕩開余韻。檐外竹葉被風卷得沙沙作響,反倒襯得這節奏愈發清晰,瞬間擊碎了沈靜姝眼底最后一絲倦意——連窗紙上的竹影都似凝住了,仿佛也在屏息聽這深夜的暗號。
她心臟猛地縮成一團,指節泛白,掌心的璃龍佩殘片棱角幾乎嵌進皮肉。冰涼的羊脂玉透著沁骨的寒意,卻比任何時候都更讓她清醒:影蛾?貴妃布下的眼線剛退去半刻,這禁苑深處怎會有“影蛾”的人?是蕭煜的死士冒險傳訊,還是對手設下的新局?
思緒未及落定,她已悄無聲息地滑至門后。月白綾裙掃過磚縫,連半分窸窣都未曾帶出,呼吸放得輕如薄霧。指尖觸到冰涼的門閂時,她沒有立刻拉動,而是屈起指甲,對著門縫極輕地回叩三下——一長兩短,如檐滴墜水,這是“影蛾”不傳六耳的安全暗記。
門外靜默得像空無一人,只有風穿竹林的嗚咽。沈靜姝攥著殘片的手又緊了緊,忽然,那熟悉的節奏再次響起,兩重沉實,一重輕脆,分毫不差。
她緩緩拉開一道指寬的門縫,冷風裹著夜露鉆進來,吹得案頭宮燈火苗猛地一顫。門外立著個青灰宮裝的宮女,身形瘦小得像株枯竹,垂著的臉埋在羊角燈的昏影里,只有凍得發紅的耳尖露在外面——那燈籠是最尋常的樣式,竹骨蒙著粗紗,光線昏黃得能看清飛塵在光里打轉。
“奴婢奉旨,為夫人添換燭火。”宮女的聲音平得像攤死水,連尾音都無半分起伏。
奉旨?沈靜姝目光掃過她空懸的左手,袖口磨得發毛,哪有半分持燭的痕跡。她側身讓開時,袖籠不經意掃過門軸,帶出極輕的“吱呀”聲,“有勞。”
宮女閃身而入的瞬間,沈靜姝已看清她靴底沾著的濕泥——不是澄心堂外的灰黑墻土,倒像是西苑梅林的腐葉泥。對方反手合門的動作快如貍貓,壓根沒看案上尚明的宮燈,徑直將羊角燈擱在梨木桌角,燈座與桌面相撞的輕響,在空殿里格外刺耳。
就在她抬眼的剎那,沈靜姝捕捉到一絲銳光——那光從耷拉的眼皮下竄出,像藏在棉絮里的針尖,與她平庸的眉眼格格不入。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宮女忽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混著窗外的風聲,像蚊蚋貼耳而過。
沈靜姝瞳孔驟縮,指尖無意識摸向袖口藏著的半枚銅錢——這是“影蛾”最高級別的接頭切口,當年蕭煜在江南訓練死士時親定的。她喉間滾出低低的回應:“既見君子,云胡不喜。”尾音未落已扣住對方話鋒,“你是誰的人?”
“少夫人喚我青女便可。”宮女指尖飛快劃過羊角燈底座,那里刻著極小的“蛾”字暗記,“世子傷是作態,染的是朱砂調的假血,只為穩住長春宮的眼線。陛下對著御史彈劾的折子看了半宿,扔在龍案上沒批——他在等兩方露怯。”
這話像勺溫水澆在冰炭上,沈靜姝緊繃的肩背稍松,掌心卻更涼了。蕭煜需用“重傷”作盾,可見貴妃與親王已將刀架到了他頸邊。她往前半步,裙裾掃過榻邊涼席:“欽天監董大人呢?他素來耿直,怎會改口說‘陰星犯主’?”
“是賭債局。”青女語速快得像連珠箭,目光掃過殿門,似在監聽外頭動靜,“董大人幼子在賭場欠了三萬兩,長春宮的人連夜把人扣了。他昨夜觀星,紫微垣旁確有客星犯位,原批的是‘輔星晦暗,佞臣蔽日’,墨跡還沒干就被貴妃的人換了奏本。”
沈靜姝指尖在殘片上摩挲,暗金紋路硌得指腹發疼。果然,親王與貴妃不僅要拿她作“陰星”籌碼,還要借星象給蕭煜扣上“佞臣”的帽子,好順理成章削奪兵權。
“董大人現被軟禁在觀星臺偏殿,門外守著的是貴妃的內侄。”青女忽然壓低聲音,從懷中摸出兩支紅燭放在案上,燭身纏著細如發絲的紅綢,“世子讓奴婢帶話:星象可改,人心難測。破局關鍵,在‘璃龍’本身——這玉佩是先帝命工巧匠所制,龍鱗嵌金處藏著暗紋。”
璃龍佩本身?沈靜姝下意識將殘片湊到燭火前。羊脂玉在光下泛著溫潤的奶白,斷裂處的暗金紋路像凝固的血,邊緣竟有比發絲還細的刻痕,指尖撫過,能觸到極淺的凹凸——這絕非自然碎裂的痕跡,倒像刻意留出的機關。
“澄心堂梁上藏著眼線,地磚下有監聽的銅盆。”青女瞥了眼案上宮燈,燈油已見了底,“日后傳信,可借抄經藏紙條在西側佛堂第三尊羅漢座下。這燭是蜂蠟混了松脂,燃得久,夜里看書能照見細微處。”
話音剛落,她已提起羊角燈轉身,裙裾掃過門檻時連灰都沒驚起,身影瞬間融進殿外的濃黑里,只留燈籠的微光在竹影間晃了兩下便消失了。
殿門合攏的剎那,案上紅燭火苗猛地一顫,將沈靜姝的影子投在墻上,忽大忽小。她緩緩坐回榻邊,掌心被殘片硌出的紅痕已泛白,青女帶來的消息像把雙刃劍——蕭煜平安的消息剛暖了心口,“佞臣蔽日”的陰謀又將寒意刺進骨髓。董大人被囚,星象遭改,貴妃的網已織到了欽天監,這宮城果然連星光都能篡改。
她再次摸出殘片,借著紅燭細看。忽然想起蕭煜曾說,這璃龍佩原是先帝的帶飾,背后有方拱形穿,龍身盤卷處藏著鏤空暗槽。難道碎裂后,反而露出了原本藏在龍鱗里的秘密?指尖順著暗金紋路游走,忽然觸到一處極淺的凹陷,像被指甲刻出的“永”字半邊——是蕭煜的字“永寧”的殘筆?
正凝神時,窗外突然掠過一聲夜梟啼叫,短促得像被人掐住了喉嚨。沈靜姝指尖一彈,宮燈“噗”地滅了,只剩紅燭在黑暗中搖曳出細碎的光。她貼緊冰冷的窗欞,透過竹影間的縫隙往外看——
宮墻陰影里,一個黑影如鬼魅般掠過,玄色衣袂擦過竹枝,帶起半片枯葉悠悠飄落。那身影比普通侍衛矮半頭,落地時足尖輕點,竟沒發出半點聲響,停在墻角時還朝澄心堂的方向瞥了一眼,燈籠光恰好照見他腰間懸著的玉佩,反射出冷光——絕非宮中侍衛的制式。
是貴妃的暗探?還是東宮或太后的人?沈靜姝背靠著墻,紅燭的光暈在她臉上明明滅滅,眸色深如寒潭。這宮城真是個活的陷阱,連風里都藏著眼睛,每個影子里都可能藏著刀。
蕭煜在暗處布棋,影蛾在刀尖傳信,親王貴妃步步緊逼,皇帝在龍椅上冷眼旁觀……而她被困在這方寸之地,手里只有半塊藏著玄機的殘玉,和一顆不肯任人擺布的心。
她將殘片貼在胸口,羊脂玉被體溫煨得漸漸暖起來,與心口的溫度慢慢相融。忽然,掌心傳來一絲極輕的“咔”聲,像冰棱墜落在玉盤上,殘片邊緣竟微微翹起——那被體溫焐熱的地方,竟有極小的暗槽緩緩彈開,露出里面比芝麻還小的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