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的午后,陽光像篩過鉛灰云層的碎銀,稀薄得托不起暖意,只勉強在檐角冰棱上融出細流。雪水順著瓦當墜下,“滴答、滴答”敲在青石板上,聲響單調卻鋒利,竟與袖中指尖的輕顫莫名合拍——沈靜姝踩著回廊積雪返回聽雪堂,裙裾掃過階前殘雪的弧度看似平穩,掌心掐出的月牙印已滲出血絲。
柳氏那些斷續的供詞仍在耳畔撞響:“城外莊子周轉私賬”“幫王府消化舊物”“北地皮貨差了三成”……這些字句與蕭煜密信上洇著朱砂的批注、先帝密旨的明黃綾緞、端慧皇貴妃脈案上靛藍的“暴斃”二字纏在一起,在腦中織成張猙獰的網。網眼里裹著的,何止是安氏與親王的勾結?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怕也是網中央那尊沉默的佛。
她在紫檀窗前坐下,案上素箋早已鋪展,狼毫卻懸在半空。府里的眼線比檐下冰棱還密,派丫鬟送信是自投羅網,托小廝傳話更會打草驚蛇。正沉吟間,目光掃過案角那摞藍布封皮的舊賬冊——是蕭煜三日前遣人送來的,封面還印著“天啟七年冬”的朱紅記賬印。
指尖撫過磨出毛邊的封頁,沈靜姝忽然起身取來描金漆盒。盒內躺著枚銀質細針,針尾嵌著米粒大的琉璃珠,珠內封存著蓼藍汁調的隱墨。她抽開最厚的那本賬冊,翻至記著“莊田歲入”的頁面,頁腳留白處還留著前賬房的墨點。腕骨微沉,針尖刺破紙頁的輕響在寂靜里卻像驚雷:將“特定莊鋪”刺作“木”“石”二字,“北邊皮貨”化作“北”下三點,“王府胃口”凝為一道斜劃——這是她與蕭煜在江南求學時便約定的密符,尋常人瞧著不過是賬頁上的污漬。
收針時,琉璃珠里的隱墨恰好耗盡。她將賬冊按原序碼好,指腹擦去針尾余痕,掀簾時已斂去所有神色。春雨捧著食盒剛進院,見她遞過賬冊,忙放下東西接住:“少夫人這是看完了?”
“嗯,”沈靜姝指尖拂過賬冊邊緣的磨損,聲音淡得像檐下融雪,“告訴世子,賬目清晰,勞他費心了。”
春雨的腳步聲消失在月洞門后,聽雪堂重歸寂靜。沈靜姝走到爐邊添了塊沉香,看著青煙在雕花爐蓋上蜷成螺旋——這步險棋,賭的是蕭煜能識破賬頁里的玄機,更賭的是送賬人不會被半路截查。
焦灼像爐中炭屑般堆積。她摩挲著腕間銀鐲,那是安氏留的陪嫁,內圈刻著半幅《心經》。窗外日頭爬到中天,金輝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畫滿格子,每道格子都像倒計時的刻度。忽然想起蕭煜臨走時的話:“皇長子監國需立威,這便是最好的時機。”
暮色浸窗時,檐角的燈籠剛點起,春雨便抱著個青布包袱回來,悄聲遞過張桑皮紙:“世子讓回的話,就寫在這上面。”
紙頁邊緣起毛,只中央寫著個“明”字,墨痕里摻了松煙,力透紙背,連筆畫轉折處都帶著決絕。沈靜姝指尖觸到紙頁的糙感,心臟猛地撞向肋骨——明日,大朝會。
這一夜,聽雪堂的燈亮了整夜。沈靜姝倚在窗邊,眼前反復掠過細碎的影: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素銀梅花簪、阮家軍舊部送來的染血鎧甲殘片、安氏懸梁時踢翻的纏金絲帕,最后定格在蕭煜那雙眼睛——昨夜他來送賬冊時,燭火在他瞳仁里燃著,像要燒穿這侯府的暗。
翌日,正月十一的景陽鐘從皇城方向滾來,震得窗紙微微發顫。沈靜姝取了本《蘭亭集序》臨帖,筆尖落在“天朗氣清”四字上,墨跡卻暈成了團——耳里全是鐘鳴的余響,仿佛能看見太和殿的金磚上,百官朝服的補子連成一片斑斕的海。
日頭西斜時,海碗粗的廊柱忽然被撞得發響。管家連滾爬著沖進院,棉鞋掉了一只,發髻散得披頭散發:“少夫人!宮、宮里出大事了!”
書卷“啪”地砸在案上,沈靜姝起身時帶倒了茶盞,殘茶在宣紙上洇開,像灘未干的血。“說清楚。”她的聲音穩得反常,指尖卻已攥緊了窗欞上的冰棱。
“世子爺……世子爺在朝堂上遞了密奏!”管家喘得肺都要出來,手往半空亂揮,“彈劾蟠龍親王勾結安氏太夫人,侵吞軍餉害了阮家軍三萬人!還、還拿了先帝密旨和軍中信箋!那箋紙……聽說還沾著雁門關的風沙!”
眩暈感猛地涌上來,沈靜姝扶住窗沿,指腹觸到冰棱的涼意才勉強站穩:“然后呢?皇長子怎么說?”
“殿下震怒!當即要鎖拿親王!”管家的聲音突然抖得像篩糠,“可、可后宮傳了口諭——陛下醒了!說所有人都要看管起來,連世子爺也……也被關在偏殿了!證據全被內侍省收走了!”
“收走了……”沈靜姝重復著這三個字,目光穿過院中的老梅,望向皇城的方向。檐角冰棱折射的寒光落在她眼底,倒讓混沌的思緒清明了大半——皇帝若想掩蓋,該直接撕毀密奏,而非收走看管。這是慌了,是怕證據再流出去。
管家癱在雪地里哭嚎:“完了!侯府要完了!”
“起來。”沈靜姝的聲音打斷他的哀嚎,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傳我的話,府里人各司其職,誰再敢妄議半句,杖責三十。賬房、庫房即刻封門,沒有我的手諭不許開。”
管家愣住了,淚眼婆娑地望著她——眼前的少夫人,還是那個素日里清冷寡言的模樣,可脊背挺得像出鞘的劍,眼底的堅定比檐角冰棱還寒。
沈靜姝沒再看他,轉身走進內室,反手扣上了門。妝奩底層壓著個錦盒,里面是半塊銅制虎符,邊緣還留著戰火熔鑄的痕跡——那是阮家軍的信物,蕭煜說過,若事有不諧,便持此物去尋禁軍統領。
窗外的雪又開始下了,落在窗紙上,像無數細碎的腳步。沈靜姝摩挲著虎符上的饕餮紋,忽然想起昨夜蕭煜的眼神,他說:“這潭水既然攪渾了,就沒有再澄清的道理。”
是啊,投石已驚千浪,哪有回頭的余地?
她將虎符塞進袖中,指尖觸到冰涼的金屬,心也跟著沉定下來。太和殿的風波只是開場,真正的較量,從來都在看不見的地方。聽雪堂的梅香混著雪意飄進來,沈靜姝望著窗紙上梅枝的影子,緩緩勾起唇角——蕭煜在宮里等著,她在侯府撐著,這場戲,還沒到落幕的時候。
風暴眼里的寂靜,從來都是下一場驚雷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