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紫禁城,武英殿。
今日的武英殿,氣氛與往日商討軍國大事時的凝重肅殺不同,帶著一種微妙的、審視與博弈的氣息。殿內御座之下,左右分立著史可法、黃道周、韓贊周等核心重臣,以及幾位被緊急召見的兵部、禮部官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央那個風塵仆仆、面色復雜的中年將領身上——李自成派來的使者,制將軍田見秀。
田見秀強自鎮定,但微微顫抖的手指和額角的細汗,暴露了他內心的緊張與屈辱。他深吸一口氣,依照禮制,向端坐于上的年輕皇帝行了跪拜大禮,聲音干澀:“大順……罪臣田見秀,叩見大明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他將“大順”二字咬得極輕,幾乎含混不清,最后更是以“罪臣”自稱,姿態放得極低。
朱慈烺面無表情,目光平靜地落在田見秀身上,并未立刻讓他起身。這短暫的沉默,如同無形的重壓,讓田見秀的額頭幾乎要貼到冰冷的金磚地面上。
“田將軍,”朱慈烺終于開口,聲音清越,不帶絲毫情緒,“你主李自成,遣你而來,所為何事?”
田見秀連忙從懷中取出一封李自成親筆書寫的、措辭極為謙卑的奏表,由內侍轉呈御前。他伏地道:“回稟陛下,我主……闖王李自成,深感往日罪孽深重,上愧蒼天,下愧黎民,更愧對先帝。如今迷途知返,愿率麾下殘部,歸順朝廷,洗心革面,為陛下前驅,北伐中原,剿滅清虜,戴罪立功,以贖前愆!懇請陛下天恩浩蕩,予以收錄!”
朱慈烺緩緩展開那封奏表,字跡略顯潦草,文辭也算不上華麗,但其中透出的悔過之意(無論真假)和急于尋求庇護的迫切,卻是顯而易見。他快速瀏覽完畢,將奏表遞給身旁的史可法傳閱。
史可法粗略一看,臉上怒色一閃,但見皇帝神色平靜,便強忍下去,只是冷哼一聲。
朱慈烺看著田見秀,淡淡道:“李自成逼死先帝,荼毒海內,其罪確乎罄竹難書。如今窮途末路,方思歸順,天下人豈能信服?朕又何以信你等是真心歸附,而非權宜之計?”
田見秀心中一緊,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他抬起頭,語氣懇切中帶著一絲悲涼:“陛下明鑒!闖王……罪主李自成,如今部眾不足八千,缺糧少械,困守荊西荒僻之地,前有清虜虎視,后無退路可尋,實是山窮水盡,唯有陛下可賜一線生機!若陛下肯予招安,罪主及麾下將士,愿奉陛下號令,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若有異心,天人共戮!”
他頓了頓,補充道:“罪主愿奉還‘永昌’偽璽,去‘闖王’號,只求陛下賜一安身立命之所,使殘部將士能得溫飽,有機會為國效力,馬革裹尸,亦勝于餓斃荒野,或屈身事虜!”
這話說得已是極其卑微,幾乎是將自己和李自成殘部的生死,完全交到了朱慈烺手中。
殿內眾臣竊竊私語,神色各異。有覺得此乃招撫流寇、增強實力的良機者;也有如史可法般,深恨李自成,認為其反復無常,絕不可信者。
朱慈烺沉吟片刻,目光掃過眾臣,最后定格在田見秀身上,緩緩道:“你主既有悔過之心,愿為國家出力,朕亦非不能容人。然,招安非是兒戲,朝廷法度,不容輕褻。”
他聲音陡然轉厲:“若要朕準爾等歸順,須依三事!”
田見秀心頭一凜,伏地道:“請陛下明示!”
“第一,”朱慈烺豎起一根手指,“李自成及其麾下所有頭領,需親至南京,向朕及太廟(供奉朱元璋及明朝歷代皇帝之地)請罪!并公告天下,自陳其過!”
這是要徹底打掉李自成殘部最后一點政治上的獨立性,將其合法性完全納入大明框架內。田見秀臉色微白,但咬了咬牙,應道:“罪臣……代罪主應下!”
“第二,”朱慈烺豎起第二根手指,“爾等部眾,需無條件接受朝廷整編!打散原有編制,由朝廷派遣官員、將領,重新編練!一應糧餉器械,由朝廷按制撥付,不得私蓄兵馬!”
這是要剝奪李自成等人的兵權,從根本上消除其反復的資本。田見秀額頭冷汗涔涔,這無異于將生死完全交予他人之手,但他知道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艱難應道:“……罪臣,亦代罪主應下!”
“第三,”朱慈烺豎起第三根手指,目光如炬,“整編之后,爾部需作為先鋒,即刻開赴河南、湖廣前線,與清虜及不服王化之土寇作戰!無朕旨意,不得后退半步!朕會派監軍隨行!”
這是最狠的一條,既是利用其戰力,也是消耗其力量,更是將其置于最危險的境地,使其無暇他顧。同時也是考驗,若能在此過程中證明忠誠和價值,才能真正被接納。
田見秀沉默良久,最終重重叩首:“陛下……皇恩浩蕩!罪主及麾下將士,若能得此戴罪立功之機,必效死力!此三事……罪臣代罪主,盡數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