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軍入關的消息,像一塊巨石砸進本就暗流洶涌的池塘,在南京朝廷內部激起的波瀾,遠比北京陷落時更復雜、更沉郁。殿內議論聲里,驚恐者拍案長嘆,道是前門剛拒了闖軍這虎,后門又闖來清軍這狼,大明氣數怕是真要盡了;僥幸者卻捋著胡須暗喜,盼著闖、清兩虎相爭、兩敗俱傷,朝廷正好坐收漁利。可無論群臣是慌是盼,一種共識已在沉默中悄然凝聚:眼下局勢早危如累卵,南京再不能像從前那般空喊口號、無所作為了。
武英殿內,爭論的焦點不再是“是否行動”,而是“如何行動”。
“殿下!當務之急,是立刻詔令江北四鎮,不惜一切代價北上攔截建虜!”一名年輕御史越眾而出,聲線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滿是慷慨之色,“絕不可讓建虜與闖逆合流,更不能任其馬蹄踏遍畿輔,殘害百姓!”他面頰漲得通紅,眼中燃著書生特有的、未察軍情艱難的激憤,仿佛一道詔令下達,江北兵馬便能即刻化作鐵壁,將清軍攔在千里之外。
史可法當即上前一步,袍袖一拂,語氣沉得似墜了鉛塊:“大人此言差矣!此乃胡鬧之舉!”他目光掃過殿內,滿是焦灼與痛心,“江北四鎮兵馬,向來只堪固守城池、護衛疆界,若強令其遠征北上,必敗無疑!”
話音未落,他又加重了語氣,連珠炮般追問:“更何況,數萬大軍出征,每日所需糧餉從何籌措?兵士們久未受撫、軍心渙散,士氣又如何提振?此時驅兵北上,豈非同于驅羊入虎口,白白葬送大明僅存的這點兵力嗎?”
“那難道便要眼睜睜坐視建虜長驅直入嗎?”又一名官員猛地向前半步,聲音因急切而發顫,指尖甚至指向輿圖上的北直隸,“大人試想,若讓建虜占了北直隸,扎穩了根基,下一步便是揮師渡江南下!到那時,長江天險恐也難擋其鋒,江南豈非要陷入萬劫不復之境?!”他滿臉通紅,語氣里滿是對局勢的焦灼,半點不肯退讓。
“或、或許……可遣使與闖逆……暫、暫時媾和?聯手共抗建虜?”角落里,一個蒼老的聲音裹著遲疑,小心翼翼地飄出。話音剛落,殿內瞬間炸開了鍋。
“荒謬!”一名武將猛地拍案而起,甲胄碰撞發出刺耳聲響,“闖逆毀我京城、逼死先帝,此乃不共戴天之仇!與逆賊媾和,便是欺君辱國,對得起先帝陵寢,對得起身上這身大明衣冠嗎?”
“萬萬不可!”旁邊的文官也緊隨其后,捋著胡須的手因憤怒而發抖,“此等賣國之言,竟出自朝堂重臣之口!若與闖逆為伍,天下百姓必視我南京朝廷為偽朝,后世史書更要將我等釘在恥辱柱上!”斥責聲此起彼伏,那提議者慌忙低下頭,縮在角落,再不敢多發一言。
“荒謬!君父之仇,不共戴天!豈能與弒君逆賊妥協!”
“此議辱國!當治罪!”
朝堂之上,爭論聲、斥責聲攪作一團,有人拍案、有人疾呼,亂象紛呈。朱慈烺高踞御座之上,指尖輕叩扶手,目光冷得像覆了層薄霜,靜靜旁觀著殿內的喧鬧。
他心中明鏡似的——這些吵得面紅耳赤的爭論,多半是空泛無用的空談。根源從不是策略對錯,而是滿朝文武對大明自身實力的深深不自信,以及對清軍、闖軍真實兵力、意圖的一知半解。
“夠了。”他淡淡開口,聲音不高,卻瞬間壓下了所有嘈雜。
眾臣噤聲,目光聚焦于他。
“遣使媾和,絕無可能。”朱慈烺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寒冰砸進喧鬧的朝堂,瞬間壓下所有議論,為這場爭論率先定下不容置喙的基調,“闖逆毀我京師、逼崩先帝,是不共戴天的國仇;建虜揮師入關、覬覦中原,是威脅社稷的國患。二者皆是大明死敵,無分輕重軒輊,談何與一者媾和?”
他目光從殿內群臣臉上緩緩掃過,語氣沉得似裹了鉛,將話鋒轉向另一種極端:“然,貿然令江北四鎮北上,亦屬不智,實則送死。”
話音稍頓,他加重了語氣,字字清晰:“我南京新練之兵尚在磨合,制式器械未及精配,軍心亦未完全凝聚。此時不顧虛實、倉促浪戰,不是御敵,是白白損耗大明僅存的國力。”
“那殿下之意是……”史可法疑惑道。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朱慈烺從御座上起身,大步走到懸掛的輿圖前,指尖輕輕點在標注著“北京”與“山海關”的位置,聲音擲地有聲,“我們如今,既不知闖逆占據北京后,兵力布防、糧草儲備的虛實;亦不知建虜入關的真實兵力多寡,以及他們究竟是想暫奪畿輔,還是要直取江南的意圖。”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屏息的群臣,語氣更添幾分凝重:“更不知……我南京新練的兵士,能否經得住戰場檢驗?新造的火器、甲胄,在實戰里究竟有幾分真戰力!”
他猛地轉身,目光銳利如刀:“欲定方略,先需試鋒!”
“試鋒?”眾臣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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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朱慈烺語氣陡然變得決然,手掌重重拍在輿圖邊緣,震得紙張微響,“傳朕旨意!三日后,于龍江關外校場,舉行全軍大閱!”
他目光掃過殿內,字字鏗鏘:“一要檢閱武英營新軍的列陣與操練,二要試射格物院新造的火炮,務必盡顯我軍戰力!令留都所有五品以上文武官員、勛貴宗室,悉數到場觀禮!”
稍作停頓,他補充道:“同時,以監國名義,急召江北四鎮總兵官,各遣心腹將官前來觀摩——朕要讓他們親眼看看,大明如今,尚有一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