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南京。
長江水汽氤氳,給這座虎踞龍蟠的石頭城蒙上一層濕熱薄紗。相較于北京那被干旱與風(fēng)沙磨礪出的、帶著焦灼的剛硬,南京的氣息更為復(fù)雜——秦淮河的脂粉香、書坊街的墨香、碼頭貨物的土腥氣,還有市井間蓬勃又藏著頹靡的活力,交織成一種獨特的氛圍,既顯繁華,又暗涌躁動。
太子儀仗自江東門入城,經(jīng)洪武街、過鎮(zhèn)淮橋,直抵皇城。沿途百姓夾道觀望,議論不絕。有老者激動得熱淚盈眶,高呼“太子千歲”;有士子搖扇審視,目光里帶著考究;更多平民則是好奇與茫然交織——太子南來監(jiān)國的消息,恰似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洶涌的秦淮河,激起的漣漪正一圈圈擴散至整個南直隸,乃至南方各地。
南京的皇城,規(guī)制一如北京,只是少了帝居的森嚴,多了幾分歲月的沉淀與閑置的落寞。奉天門、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重檐斗拱依舊巍峨,丹漆卻有些剝落,漢白玉欄桿縫隙間還探出倔強的青草。留守的南京官員、勛貴與內(nèi)侍,早已按品級跪迎在奉天門外。
朱慈烺身著儲君冕服,立于御輦之上,目光平靜掃過下方黑壓壓的人群。他瞥見南京守備太監(jiān)韓贊周低垂眉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望見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清癯面容上的凝重與憂慮,也瞧出魏國公徐弘基等勛貴看似恭謹實則疏離的姿態(tài)。這一張張陌生面孔背后,是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網(wǎng)絡(luò),是觀望,是試探,亦可能……是未來的阻礙。
“臣等,恭迎太子殿下千歲!”山呼聲起,在空曠的皇城內(nèi)回蕩。
簡單的入城儀式剛畢,朱慈烺便跳過入住修繕一新東宮的流程,徑直前往武英殿——這座南京皇城中專司處理緊急軍政事務(wù)的便殿。他既無時間休整,也無興致打量這座即將成為自己權(quán)力根基的城池。
“諸卿平身。”朱慈烺的聲音帶著一絲刻意壓制的疲憊,卻清晰有力,“國事維艱,京師危殆,父皇命本宮南來,非為享樂,實為穩(wěn)定東南,以為國家后援。一切虛禮,皆可暫免。”
他開門見山,直接定下了基調(diào):非常時期,務(wù)實為先。
然而,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
朱慈烺抵達南京不過三日,關(guān)于北京局勢的消息便如潰堤洪水般,循著各路渠道洶涌而至——這一次不再是含糊的“消息斷絕”,而是鑿鑿可證的敗績:孫傳庭于渭南再遭重創(chuàng),麾下精銳損耗殆盡,其人下落不明,已然兇多吉少!李自成大軍則已席卷大半個陜西,兵鋒直逼山西!
與此同時,北京朝廷內(nèi)部“南遷”與“固守”的爭論已達白熱化,崇禎皇帝在重壓下?lián)u擺不定。更有御史上書,言辭激烈地指責(zé)太子“擅離職守”“動搖國本”,竟將北方危局的部分罪責(zé),歸咎于朱慈烺的南行。
這些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南京官場迅速傳播,引發(fā)了巨大的震蕩。
武英殿內(nèi),氣氛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以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張慎言為首的一批官員,率先發(fā)難。這位老臣須發(fā)皆白,性子卻烈如火藥桶,只見他跨步出班,躬身行禮,聲音卻洪亮得似撞鐘:
“殿下!老臣斗膽進言!”張慎言腰背繃得筆直,聲線因激動微微發(fā)顫,卻字字擲地有聲,“孫督師于潼關(guān)、渭南連遭大敗,陜西淪陷已在旦夕,此乃國家生死存亡之秋!太子身為國本,本應(yīng)坐鎮(zhèn)中樞、激勵將士,與京師共赴危局!如今殿下遠駐南京,即便奉有旨意,可天下流言洶洶、人言可畏!恐寒了北地將士御敵之心,反長了流寇囂張氣焰!臣懇請殿下,即刻上表父皇陳明心跡,或……或請旨北返,以安天下人心!”
“張都御史所言極是!”科道言官中立刻有人應(yīng)聲附和,語氣急切如擂鼓,“太子南來,本就引得物議沸騰;如今北方局勢糜爛至此,殿下若安居南京,恐連江南人心都將動搖!屆時內(nèi)外交困,國家大局又該如何維系?”
“殿下!”又一位官員膝行半步,聲音里滿是悲切,幾欲泣血,“當務(wù)之急,是傾盡東南財賦、募集江淮壯勇,火速北上勤王!而非在南京另立中心——此非人臣之道,更非人子之道啊!”說罷,他竟撐著殿階起身,看那架勢,幾乎要撞柱死諫。
一時間,武英殿內(nèi)的聲浪幾乎要掀翻殿頂,官員們或慷慨陳詞、或悲聲勸諫,核心無不是要求太子當場表態(tài),甚至隱隱將北方敗局的責(zé)任往朱慈烺南行之事上引——既質(zhì)疑他南來的合法性,更攻訐他此時滯留江南的道德立場。
朱慈烺端坐在臨時設(shè)下的寶座上,面色沉得像深冬的寒潭,不見半分波瀾。這一幕,他早有預(yù)料——南京這些官員里,不少是北京政斗的失意者,或是慣于清談的“清流”。他們未必真掛心北京的存亡,卻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既可用“忠君”“憂國”的名頭彰顯自身“風(fēng)骨”,更能借機打壓他這個初來乍到、根基淺薄的年輕太子,遏制這處新興的權(quán)力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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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立刻反駁,甚至未露半分怒色,只端坐原處靜靜聽著,目光卻如寒星般逐一掃過殿中眾人——無論是慷慨陳詞者,還是悲憤莫名者,他們臉上的每一絲神態(tài)、話語里藏著的每一分立場,都被他不動聲色地記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