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驚鴻高中順天府童生試案首的消息,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漣漪迅速擴散至京師的各個角落。制造局的門檻幾乎被前來道賀的人踏破,除了相熟的工匠、軍士,更有不少聞風而來的中下層官員、士紳,甚至還有一些原本對“奇技淫巧”不屑一顧的清流文人,也抱著好奇與審視的態度前來一探究竟。
沈驚鴻對此頗感困擾,他本性不喜應酬,更不愿將時間浪費在無謂的寒暄上。但徐光啟告誡他,此乃人情世故,亦是樹立聲望之機,不可全然回避。于是,他只得打起精神,在制造局辟出一間靜室,由徐府派來的老成管事協助,接待來訪賓客。他言談舉止得體,既不過分謙卑,也不恃才傲物,談及經義能引經據典,論及格物亦能言之有物,倒是讓不少原本心存輕視之人暗暗稱奇,不敢再因他年幼而小覷。
然而,贊譽之外,暗流也隨之涌動。
這一日,徐光啟下朝歸來,面色略顯凝重,將沈驚鴻喚至書房,屏退左右。
“驚鴻,今日朝中,有人提及你了。”徐光啟開門見山。
沈驚鴻心中一凜:“先生,可是有人非議?”
“非議倒也算不上,只是詢問。”徐光啟緩緩道,“都察院一位御史,在廷議后向府尹王大人問起今歲童生試案首之事,言語間似有探究之意,詢問你的師承、平日所學,尤其對你那篇《君子不器》的文卷頗為關注。”
沈驚鴻默然。他知道,自己的文章終究還是引起了注意,尤其是其中隱含的“重器明理”思想,與主流理學強調心性修養的路徑有所不同。
“王大人如何回應?”沈驚鴻問道。順天府尹王大人是此次童生試的主考官,他的態度至關重要。
“王大人自是褒獎有加,稱你‘年幼學醇,思維穎異’,文章‘根基扎實,別具只眼’。”徐光啟道,“然而,那位御史似乎并未完全釋疑。此事可大可小,若被有心人引申,扣上‘離經叛道’、‘崇尚功利’的帽子,于你前途不利。”
沈驚鴻眉頭微蹙。他深知文字獄的厲害,即便是在明朝中后期,因言獲罪者亦不在少數。他沉吟片刻,道:“學生那篇文章,句句皆有經義依據,并未妄加揣測,更無詆毀圣賢之言。若有人以此攻訐,學生愿當庭辯駁。”
“不可!”徐光啟立刻制止,“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你越是辯駁,越是引人注目,正中某些人下懷。眼下最佳之策,乃是低調行事,將鋒芒暫藏。你如今已是童生,按制可入順天府學肄業。我已與王大人打過招呼,你可暫不去學中點卯,仍以在制造局效力、隨我讀書為由,避開風口浪尖。待風頭過去,再圖進取。”
這是老成持重之言。沈驚鴻知道徐光啟是在保護他,便點頭應下:“學生明白,一切聽從先生安排。”
就在沈驚鴻遵循師命,刻意低調,深居簡出之際,另一股力量卻悄然向他伸出了橄欖枝。
幾日后的一個傍晚,一位身著樸素儒衫,氣質清癯的中年文士來到制造局拜訪,自稱姓顧,名允成,乃無錫東林書院講學之人。
顧允成!沈驚鴻心中一震。這可是東林書院的核心人物之一,與顧憲成是兄弟,以剛直敢言、崇尚氣節著稱。他不敢怠慢,連忙將其請入靜室奉茶。
顧允成并無寒暄,目光銳利地打量了沈驚鴻一番,直接開口道:“沈小友童試佳作,顧某有幸拜讀。‘由器入道’、‘明器理以通大道’之論,頗有新意,敢問小友,此‘器理’當作何解?與朱子‘即物窮理’有何異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