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樓暗室內,燭火搖曳,將兩人的身影投在墻壁上,拉出長長的、微微晃動的影子。一位身著寶藍色暗紋錦袍的年輕男子靜立在窗邊,聞聲轉身。他面容俊朗,眉眼間帶著江南水鄉蘊養出的清潤,但那雙看向沈澄葭的眼睛,卻銳利精明,仿佛能洞悉一切利益關節。這便是吳郡陸氏這一代的少東家,陸文軒。
他目光落在沈澄葭身上,審視片刻,最終化作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沈小姐。”他拱手,姿態優雅從容,“久聞芳名,今日幸會。”
“陸少東家。”沈澄葭微微欠身,狐裘襯得臉色愈發蒼白,唯有一雙眸子沉靜如古井無波。
茶香裊裊,隔案對坐,空氣里浮動著無聲的權衡。
“臨行前,陛下曾對文軒感慨,”陸文軒執壺,一道清亮水線注入杯中,語氣溫和如敘家常,“說沈小姐心有錦繡,更兼赤誠,實乃難得。”他抬眼,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掠過她的眉眼,欲從那片平靜下窺見她與皇權的真實距離。
沈澄葭指尖輕撫溫熱的杯壁,并未去端。“陛下厚愛,澄葭感念。”她將這份“圣心”輕巧帶過,話鋒微轉,“倒是陸氏,累世清名,轉圜于商道而握天下漕運之喉,南糧北調,鹽鐵輸運,皆系于一手。能擔此社稷重擔,方是真豪杰。”她將“重擔”二字略略放緩,言語間既是認可,亦是探詢。
陸文軒眼底掠過一絲訝異,隨即笑意深了些,不著痕跡地避開了“累世官身”之語。“陸家不過是恪守商賈本分,在商言商,為君分憂罷了。”他輕輕一句,再次將“君”字置于前,既是場面文章,亦是更深一層的試探——這“為君”二字,你我又當真全然如此么?
“商賈本分……”沈澄葭輕聲重復,唇角牽起一抹難以捕捉的弧度,“少東家可知,北疆風雪酷烈,將士戍邊,每年因饑寒減員者,十中有三。他們不計封賞,只盼糧秣冬衣能如期而至,便是最大的安穩。”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他,“澄葭所愿,亦不過是讓該到的物資,能少些波折,安然抵達該去的地方。”她不言忠君,只言將士性命與邊關安穩,悄然劃出了自己與“皇權”的界限,亮明了沈家軍的立場。
陸文軒神色不動,指節卻在膝上無聲一叩。沈家軍……他順勢言道:“運河之上,波折確然難免。尤其那些嗅覺靈敏的‘水老鼠’,最是擅長興風作浪,頗為棘手。”
“正需借重陸家之力,平息這些風浪。”
“平息不易,”陸文軒微微蹙眉,面露難色,“水鼠盤踞日久,根須深植。除非……能有更誘人的餌食引開視線,或使其后院自顧不暇,方有機會。”他語速放緩,目光凝在沈澄葭臉上,此問已超越具體策略,更是在探詢她在京中的能量深淺,根基所在。
沈澄葭垂眸,望著杯中沉浮的葉影。“餌食……倒是聽聞,都轉運鹽使司的幾位大人,近來頗得御史臺‘青眼’。江南三大織造衙門今歲的絲綢賬目,似乎也頗有值得玩味之處。”她語氣平淡,卻精準點出兩處能讓白黨核心震動的命脈,一在朝堂,一在陸氏根基的江南。此舉既是展示實力,亦是回應。她的力量,在于能撬動關鍵利益的謀局與情報。
陸文軒眼中精光一閃,幾乎要撫掌,終是化為唇邊更深的笑意:“妙極。鹽政關乎國庫,絲帛牽動江南。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足夠令彼輩焦頭爛額了。”他收斂笑意,身體幾不可察地前傾半分,語氣沉緩下來,終是揭去了一層薄紗,“陸家所求,無非是這運河漕脈暢通無阻,南北貨殖其流,亦盼家族子弟,能于此盛世,尋一席立身之地。”重返朝堂的野心,在此刻含蓄而清晰地攤開。
沈澄葭迎上他的目光,看懂了他眼底的抱負,也看到了那份對維系漕運命脈的責任。“沈家別無他念,”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玉石輕擊,“只愿戍邊將士糧草無缺,家人平安,北境國門,永固安泰。”守護沈家與沈家軍,便是她不可動搖的底線。
靜默片刻,唯聞燭花輕微一響。
陸文軒自懷中取出一枚魚形玉佩,溫潤光澤流轉。“三日后,恰逢漕幫祭河神,船隊可借此時機啟程。以此為信。”
沈澄葭亦將一枚玄鐵令牌置于案上,令牌小巧,卻刻云紋繁復,觸手生涼。“沈家商號沿途人手資源,見此令如見我。愿與陸氏,同舟共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