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三年,湘南永州府的雨連著下了四十天。鉛灰色的云壓在青瓦上,像浸了水的棉絮,一擰就能滴出黑褐色的水來。我叫沈青硯,是府城里唯一懂點法醫門道的人——說是法醫,其實不過是跟著留洋回來的表兄學過兩年解剖,遇上官府驗尸驗不出頭緒的案子,才被拉來湊數。
那天傍晚,我正對著一盞油燈翻《洗冤錄》,門被撞開時,雨絲裹著一股濕冷的風灌進來,吹得燈芯突突跳。進來的是捕頭老趙,他那張常年泛紅的臉此刻白得像紙,手里的油紙傘還在滴著水,傘骨上掛著幾根水草似的黑頭發。“沈先生,”他聲音發顫,抓著我胳膊的手冰涼,“城西陳家的少奶奶,下葬三天了,今早墳讓人刨了,尸體……尸體不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永州府這地方邪性,尤其是城西那片亂葬崗,早年間出過“借尸還魂”的傳聞,說是有下葬不滿七天的死人,夜里會自己從墳里爬出來,找活人借陽氣。但傳聞歸傳聞,真遇上尸體失蹤的事,還是頭一遭。“找了嗎?”我一邊收拾驗尸箱,一邊問。老趙點頭,喉結滾了滾:“找著了,在陳家后院的繡樓里,直挺挺地坐在梳妝臺前,跟……跟活著的時候一樣。”
陳家是永州府的大戶,做綢緞生意的,家里有座三層高的繡樓,專供陳家女眷做針線活。少奶奶柳玉茹是三個月前嫁進來的,聽說生得極美,一手蘇繡活更是一絕,只是身子弱,嫁進來沒幾天就纏綿病榻,前幾日剛沒了。我跟著老趙往陳家走,雨越下越大,打在油紙傘上噼啪響,路邊的蘆葦叢里時不時傳來“嗚嗚”的風聲,像有人在哭。
陳家的宅子透著一股死氣。朱紅的大門虛掩著,門環上的銅綠被雨水沖得發亮,門后掛著的兩盞紅燈籠,不知被什么東西撕了個大口子,露出里面發黑的燈芯。管家陳福迎上來,他穿著一身漿洗得發白的藍布衫,眼睛腫得像核桃,看見我們,嘴唇哆嗦著說:“沈先生,趙捕頭,你們可來了,少奶奶她……她太嚇人了。”
繡樓在陳家后院的西北角,孤零零地立在雨里,二樓的窗戶開著,風把里面的白色紗簾吹得飄出來,像招魂的幡。我們順著木質樓梯往上走,樓梯板年久失修,踩上去發出“吱呀”的響聲,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骨頭上。快到二樓時,我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尸體腐爛的腥臭味,而是一種淡淡的、帶著甜意的霉味,像受潮的胭脂混著繡線的棉絮味。
梳妝臺前,柳玉茹就坐在那里。她穿著一身大紅的繡花旗袍,旗袍上繡著纏枝蓮紋樣,針腳細密,顏色鮮亮,不像是穿了許久的樣子。她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根碧玉簪子綰著,臉上還涂著粉,只是臉色白得嚇人,嘴唇卻紅得像剛吸過血。她的雙手放在梳妝臺上,手指纖細,指甲上還涂著蔻丹,只是指縫里夾著幾根銀灰色的繡線,那繡線還在微微顫動,像是剛從什么地方抽出來的。
“沈先生,你看她的手。”老趙指著柳玉茹的手指,聲音壓得極低。我走過去,蹲下身仔細看。那繡線很細,是蘇繡常用的真絲線,銀灰色的線身上泛著一層冷光,夾在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間,線的末端還沾著一點暗紅色的東西,像是血。更奇怪的是,那繡線竟然在動,不是被風吹動,而是自己在微微抽搐,像活物一樣。
我從驗尸箱里拿出鑷子,想把那繡線夾出來。鑷子剛碰到繡線,柳玉茹的手指突然動了一下,指甲劃過梳妝臺的紅木桌面,發出“滋啦”的一聲響。我心里一緊,手頓在半空中。老趙在旁邊倒抽一口冷氣:“沈先生,她……她動了?”
我沒說話,盯著柳玉茹的臉。她的眼睛閉著,長長的睫毛垂在眼下,像兩把小扇子,只是臉色越來越白,嘴唇上的紅色卻越來越深。我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指尖剛碰到她的鼻尖,就覺得一股寒氣從她身上傳過來,凍得我指尖發麻。沒有鼻息,也沒有心跳,她確實是個死人。可那繡線為什么會動?
“陳管家,少奶奶生前最喜歡繡什么?”我問。陳福站在門口,不敢進來,聽見我的話,想了想說:“少奶奶最喜歡繡蓮花,尤其是纏枝蓮,她說蓮花能辟邪。她嫁進來的時候,還給老爺和夫人各繡了一塊蓮花手帕。”我看向柳玉茹旗袍上的纏枝蓮,突然發現不對——那蓮花的花瓣上,每一針的針腳都朝著同一個方向,而且在花瓣的中心,有一個極小的針孔,針孔里似乎還嵌著什么東西。
我用鑷子撥開一片花瓣,針孔里露出一點銀灰色的繡線,和她指縫里夾著的繡線一模一樣。“老趙,把燈拿過來。”我對老趙說。老趙趕緊把手里的馬燈遞過來,燈光照在旗袍上,我看清了——那纏枝蓮的每一片花瓣上,都有一個針孔,每個針孔里都嵌著一根銀灰色的繡線,這些繡線在燈光下微微發亮,像是有生命一樣。
“這繡線……是活的?”老趙的聲音帶著恐懼。我沒回答,而是看向柳玉茹的手腕。她的手腕上戴著一個銀鐲子,鐲子上刻著蓮花紋樣,只是鐲子內側有一道很深的劃痕,劃痕里沾著一點黑色的東西。我用棉簽蘸了點水,擦了擦那黑色的東西,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是墨汁,而且是永州府老字號“墨香齋”賣的徽墨,這種墨里加了松煙,有股特殊的焦味。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穿著青色長衫的男人跑上來,他頭發凌亂,臉上沾著泥,看見柳玉茹的尸體,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玉茹,是我對不起你,是我不該讓你繡那東西!”
這男人是陳家的少爺陳景明,柳玉茹的丈夫。他前幾天去了外地進貨,今天早上才回來,剛進門就聽說了柳玉茹尸體失蹤的事。“陳少爺,你說的‘那東西’是什么?”我問。陳景明抬起頭,眼睛通紅,淚水混著臉上的泥往下流:“是……是一塊繡品,玉茹嫁進來后,一直說家里有不干凈的東西,說要繡一塊‘鎮邪蓮’來辟邪。那塊繡品她繡了一個月,前幾天她快不行的時候,還在繡,說一定要繡完。”
“那塊繡品現在在哪里?”我追問。陳景明搖了搖頭:“不知道,她沒告訴我,只說繡完后要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問她為什么,她只說……只說如果繡品落到別人手里,會招來大禍。”
我心里隱隱覺得不對勁。柳玉茹的尸體從墳里爬出來,坐在梳妝臺前,指縫里夾著活繡線,旗袍上的纏枝蓮繡著嵌有繡線的針孔,還有她提到的“鎮邪蓮”——這一切似乎都和繡品有關。我走到梳妝臺旁,仔細看了看桌面上的東西。梳妝臺上擺著一個胭脂盒、一面銅鏡,還有一個裝著繡線的木盒。木盒里放著各種顏色的繡線,紅的、綠的、藍的,唯獨沒有銀灰色的繡線。
“陳管家,少奶奶下葬的時候,穿的就是這件旗袍嗎?”我問。陳福點頭:“是,少奶奶生前最喜歡這件旗袍,說這是她母親留給她的,下葬的時候,夫人特意讓給她穿上的。”我又看向柳玉茹的手指,她的指尖很光滑,沒有做針線活留下的繭子,只有指縫里夾著的那幾根銀灰色繡線,還在微微顫動。
突然,窗外傳來一聲“喵”的貓叫,聲音凄厲,像是被什么東西抓住了。我轉頭看向窗戶,只見一只黑色的貓蹲在窗臺上,眼睛綠油油的,正盯著柳玉茹的尸體。那貓的爪子上沾著一點銀灰色的繡線,和柳玉茹指縫里的一模一樣。
“抓住那只貓!”我大喊一聲。老趙反應最快,沖過去想抓那只貓,可貓一下子跳了下去,消失在雨幕里。老趙追到樓下,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根銀灰色的繡線,是從貓爪子上掉下來的。“沈先生,這繡線……”老趙把繡線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繡線的末端沾著一點暗紅色的血,還有一點黑色的墨汁。
我突然想起柳玉茹手腕上的銀鐲子,鐲子內側的劃痕里也有墨汁。難道這繡線和墨汁有關?我問陳福:“少奶奶生前有沒有用過‘墨香齋’的徽墨?”陳福想了想:“有,少奶奶說寫符咒要用這種墨,她前陣子還讓我去買過好幾塊。”
符咒?柳玉茹一個大家閨秀,怎么會懂符咒?我心里的疑惑越來越深。我再次走到柳玉茹的尸體旁,仔細檢查她的旗袍。在旗袍的下擺處,我發現了一個極小的針腳,像是被人縫過又拆開。我用鑷子把那個針腳拆開,里面露出一小塊白色的絹布,絹布上用墨汁畫著一個奇怪的符號,符號周圍繡著銀灰色的繡線,那些繡線密密麻麻地繞著符號,像是在封印什么東西。
“這符號……我好像在哪里見過。”老趙湊過來看,皺著眉頭說,“對了,去年城西亂葬崗鬧鬼的時候,有個道士來做法,畫的就是這個符號,說是能鎮住惡鬼。”我心里一沉,難道柳玉茹繡的“鎮邪蓮”,其實是用來封印惡鬼的?而她指縫里的活繡線,就是封印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