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三年,五月。
北方的戰事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僵持。鐵壁島的陷落如同一道深深的傷口,血流不止,但新明的脊梁并未折斷。韓鋒指揮著殘存的艦隊與島嶼守軍,利用錯綜復雜的島礁水道和以命相搏的游擊戰術,將大明靖海伯吳亮祖的龐大艦隊死死拖在“磐石-狼牙礁”一線。每一天,都有小規模的接舷戰、炮戰和夜襲發生,雙方就像兩個筋疲力盡的巨人,在泥濘的血沼中翻滾撕咬,誰都無力給予對方致命一擊,但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新的傷亡。
明軍的攻勢雖仍如潮水,卻已失卻了最初的銳氣。補給線漫長,傷亡數字不斷攀升,久戰不下的焦慮和對面那股近乎瘋狂的抵抗意志,如同無形的瘟疫,在明軍將士中悄然蔓延。吳亮祖的捷報傳回應天(南京)的頻率越來越低,內容也越來越簡略。
而在新明都城,氣氛則如同拉滿的弓弦,緊繃到了極致。前線每一個傷亡數字傳來,都如同在吳峻心頭剜下一刀。但他不能表露分毫,他是新明最后的精神支柱。
他將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那個寄托著最終希望的地方——軍械革新司及其下屬的絕密工坊區。
這里,與外界的悲愴和壓抑截然不同,充斥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屬于工匠們的執著與激情。爐火日夜不息,映照著墨衡和他麾下匠師們布滿煙塵與疲憊,卻異常明亮的眼睛。
“成了!司主!您看!”一名年輕匠師幾乎是連滾爬爬地從測試區沖出來,手里捧著一根尚且溫熱的青銅炮管,內壁在火光下隱約可見更加規整、深邃的螺旋膛線,“新的鏜刀和冷卻法!良品率提升三成!炮管壽命初步估計能增加五成!”
另一邊,火藥工坊內,刺鼻的硝煙味中,老匠師捧著新一批灰白色、顆粒均勻的改良火藥,激動得老淚縱橫:“大人,成了!按照那西洋火藥的思路,反復提純、配比,新方子!燃速穩定,殘渣極少,威力比我們舊方子至少強兩成!就是成本……太高了!”
墨衡穿梭在各個工坊之間,聽取匯報,檢查樣品,時而嚴厲斥責,時而激動撫掌。他瘦削的身軀里仿佛蘊含著無窮的能量,驅策著整個革新司以極限速度運轉。
“成本不是問題!陛下說了,傾盡所有!”墨衡的聲音沙啞卻斬釘截鐵,“我要的是能殺敵的利器!線膛銃量產工藝必須再優化!新式火藥,擴大生產!還有那新戰艦,‘揚威級’的改進型,龍骨鋪設必須加快!我們多快一天,前線的弟兄們就少流一滴血!”
技術的突破,在血與火的逼迫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生著。雖然距離全面列裝還有差距,但希望的曙光,已開始穿透濃厚的戰爭陰云。
就在北方僵持、內部奮力革新的同時,南方,一場隱秘而關鍵的會晤,在滿剌加城外一處由阿拉伯商人提供的、守衛森嚴的莊園內進行。
新明首輔周安,竟親自出現在了這里!他沒有穿官服,而是一身富商打扮,但久居上位的威儀與眼神中的睿智,卻無法完全掩蓋。與他相對而坐的,正是葡萄牙艦隊中那位持不同政見的貴族船長,弗朗西斯科·塞拉諾。他身材高大,留著精心修剪的胡須,碧藍的眼睛里閃爍著商人的精明與探險家的好奇。
會談的氣氛微妙而緊張,雙方的通譯小心翼翼地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語言和文化之間搭建著橋梁。
“尊敬的首輔閣下,”塞拉諾把玩著手中一個精美的景德鎮瓷杯,語氣帶著西方貴族特有的矜持與試探,“您提出的‘安全港口’和……那些關于海洋的‘知識’,很有趣。但您要知道,阿爾布克爾克總督閣下更相信大炮的語言。”
周安神色平靜,輕輕抿了一口當地產的棕櫚酒,緩聲道:“塞拉諾船長,大炮可以征服土地,卻無法征服人心,更無法長久地獲取財富。我新明立足東海,商船遍及南洋,我們所掌握的,不僅僅是刀兵之力,更有通往無盡財富的航路與知識。”他頓了頓,目光深邃地看向塞拉諾,“據我們所知,貴國艦隊內部,對于東方之行的目的,似乎也并非只有一個聲音。是選擇與一個潛在的、強大的貿易伙伴共同開發這片富饒的海域,還是選擇與一個不惜玉石俱焚的敵人血戰到底,將寶貴的兵力消耗在無謂的廝殺中,這其中的得失,以船長您的智慧,想必不難權衡。”
他輕輕推過一個精致的木匣,里面并非金銀,而是幾卷繪制著奇特符號和航線的絹帛(基于吳銘留下的部分地理知識和他自己根據實際情況修改的“半真半假”的海圖),以及一份用拉丁文和中文共同書寫的、關于特定季風洋流的詳細記錄。
“這是一點小小的誠意,”周安微笑道,“或許能幫助船長的船隊,在未來的航行中,避開一些不必要的風險,更快捷地抵達……那些盛產香料與黃金的島嶼。”
塞拉諾的目光瞬間被那海圖和記錄吸引。作為探險家,他深知這些知識的價值,遠超一船香料。他沉默了片刻,內心的天平在總督的命令與巨大的利益誘惑之間劇烈搖擺。
最終,對財富和知識的渴望,以及對阿爾布克爾克強硬政策潛在風險的不滿,占據了上風。
“首輔閣下,”塞拉諾收起海圖,臉上露出了真誠些的笑容,“我想,我們可以進行一些……有限的合作。我的艦隊,可以暫時在您指定的港口進行‘友好訪問’和貿易休整。至于阿爾布克爾克總督那邊的壓力……我會設法周旋。不過,我希望這種合作,是互惠互利的。”
“當然,”周安心中一塊巨石落地,面上依舊從容,“新明,從不虧待朋友。”
一條脆弱的、建立在利益之上的秘密同盟,在遠離主戰場的南方,悄然結成。它無法完全消除葡萄牙的威脅,但至少,為新明暫時卸下了南線的重擔,爭取到了至關重要的戰略喘息之機。
當周安帶著秘密協議成功的消息返回都城時,吳峻終于可以稍微松開緊握的拳頭。他站在皇宮的最高處,北方,戰火依舊;但手中,已然多了一份由墨衡呈上的、關于第一批三百支量產型線膛銃和足夠裝備一支分艦隊的新式火藥正式交付軍隊的簡報。
南線的威脅暫時緩解,北方的僵持仍在繼續,但新明的“利刃”,正在血與火的淬煉中,一點點變得更加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