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努科城的混亂與火光被迅速拋在身后,吳銘四人如同受驚的鹿群,在北方戰士用生命爭取來的寶貴時間里,一頭扎進了城西更加黑暗崎嶇的巷道。手中的飛鳥銅飾冰冷而粗糙,是他們此刻唯一的信物和希望。
“哭泣泉……”通譯一邊拼命回憶著瓦努科的大致布局,一邊引領著方向。高原的夜風如同刀子般刮過臉頰,稀薄的空氣讓每一次奔跑都變成對肺部的煎熬。身后遠處,追兵的呼喝聲和零星的兵刃交擊聲如同跗骨之蛆,緊追不舍。
穿過幾條污水橫流、散發著腐臭氣味的窄巷,一座依靠著山壁、看起來早已廢棄的半坍塌石屋出現在眼前。石屋旁,一股細小的山泉從石縫中滲出,在寒風中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響,想必就是“哭泣泉”了。
泉眼旁,空無一人。只有夜風吹動荒草的沙沙聲。
“沒人?”護衛隊長心中一沉,握緊了短刀,警惕地環視四周。難道又是陷阱?
就在眾人心生絕望之際,石屋坍塌的陰影里,傳來一聲極輕的口哨,節奏與馬廄中聽到的暗號一致!緊接著,兩個如同融入黑暗的身影緩緩顯現。他們同樣穿著北方風格的裝束,眼神銳利如鷹,掃過吳銘四人,最終定格在他手中的飛鳥銅飾上。
其中一人上前,接過銅飾仔細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吳銘等人狼狽的樣子和明顯異于本土的容貌衣著,點了點頭,用生硬的克丘亞語低聲道:“跟我來,快!”
沒有多余廢話,兩人轉身便走,沿著山壁一條極其隱蔽、幾乎被雜草完全覆蓋的小徑向上攀爬。吳銘等人不敢怠慢,緊隨其后。這小徑陡峭濕滑,稍有不慎便會墜入下方的黑暗深淵。所有人都拼盡了全力,傷口在奔跑和攀爬中崩裂,鮮血浸濕了衣襟,卻無人吭聲。
不知爬了多久,直到瓦努科城的燈火在腳下變得如同遙遠的星河,追兵的聲音也徹底消失,他們才在一處位于山腰、被幾塊巨巖遮擋的天然洞穴前停了下來。洞內已有三四人在等候,見到向導帶來吳銘等人,立刻遞上了皮囊裝的清水和一些干硬的肉干、玉米餅。
“在這里休息,天亮前出發。”接應的頭領言簡意賅,“瓦努科的全城搜捕很快就會開始,山路也不能走了,我們走‘鷹道’。”
所謂“鷹道”,是印加帝國在安第斯險峻山脊上開鑿的、僅供信使或小股精銳部隊通行的隱秘路徑,比主要的印加大道更加危險,但也更加隱蔽。接下來的數日,吳銘等人在這支北方基多派來的精銳向導小隊帶領下,開始了此生最為艱險的旅程。
他們沿著刀鋒般的山脊跋涉,一側是萬丈深淵,一側是云霧繚繞的峭壁,腳下是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石階,狂風隨時可能將人卷走。他們穿越終年積雪的埡口,刺骨的寒冷和嚴重的高原反應不斷折磨著每個人的意志和身體。他們依靠向導辨認出的、稀疏的高原植物根莖和獵取的少量野物補充體力,干糧被嚴格管控。
一路上,吳銘默默觀察著這些北方戰士。他們沉默寡言,紀律嚴明,對地形熟悉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而且對阿塔瓦爾帕表現出近乎狂熱的忠誠。從他們零星的交談和偶爾對南方(庫斯科方向)流露出的不屑中,吳銘能清晰地感受到帝國內部那難以彌合的裂痕,以及北方軍隊那種身為帝國開疆拓土主力、卻似乎被庫斯科舊貴族階層隱隱排斥的怨氣與驕傲。
經過近十天的生死跋涉,當他們終于走出群山,眼前豁然開朗,一片被群山環抱、氣候相對溫暖濕潤的高原盆地展現在眼前。盆地中央,一座規模宏大、氣勢絲毫不遜于瓦努科的城市依山而建——基多,阿塔瓦爾帕的大本營,印加帝國北方事實上的中心。
與瓦努科那種彌漫著古老宗教氣息和貴族官僚作風的氛圍不同,基多更像一座巨大的兵營。城市布局規整,防御工事森嚴,街道上隨處可見操練的士兵和運送軍事物資的隊伍,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尚武、進取,甚至有些躁動的氣息。
吳銘等人被直接帶入城中守衛最森嚴的區域,一座用巨大石塊壘砌、風格粗獷宏偉的宮殿建筑群。經過層層盤查,他們身上的最后幾把短刀也被收繳,這才被引至一座偏殿等候。
沒有等待太久,偏殿沉重的石門被推開,一行人走了進來。為首者,是一位年紀約三十出頭、身形魁梧健碩、膚色古銅、眼神銳利如鷹隼的男子。他穿著華麗的棉毛混紡長袍,戴著象征極高地位的巨大金耳栓,脖頸和手腕上裝飾著精致的黃金飾品,渾身散發著一種混合著野性、權力與精明氣質的強大氣場。在他身后,跟隨著幾名同樣氣勢不凡的將領和祭司。
無需介紹,吳銘瞬間確定,此人就是阿塔瓦爾帕!那位在歷史上以勇武和殘酷著稱,最終卻淪為西班牙殖民者階下囚的末代印加皇帝(之一)。
阿塔瓦爾帕的目光如同實質,掃過吳銘和他身后傷痕累累、疲憊不堪卻依舊努力挺直脊梁的幾名隨從,最后落在吳銘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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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來的使者,”阿塔瓦爾帕的聲音洪亮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的克丘亞語比瓦努科那些人更加干脆利落,“我的人拼著性命,把你們從瓦斯卡爾的陷阱里撈出來。現在,告訴我,你們跨越重洋,又冒著死亡風險來到基多,究竟能給我帶來什么?你們所說的,關于南方那些白皮惡魔的消息,最好值得我付出的代價。”
他沒有客套,直接切入主題,充滿了實用主義和權力者的直接。
吳銘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無視身體傳來的陣陣虛弱和疼痛,目光平靜地與阿塔瓦爾帕對視。他知道,面對這位雄心勃勃且正處于權力爭奪關鍵時期的王子,任何軟弱或虛言都是致命的。
“尊貴的阿塔瓦爾帕王子,”吳銘通過通譯,聲音清晰而穩定,“大明使團帶來的,首先是友誼與善意,這已由我們獻給瓦努科貴族的禮物所證明。但更重要的是,我們帶來了關乎塔萬廷蘇尤生死存亡的警告!”
他再次將關于西班牙人(他特意強調了“西班牙”與之前零星接觸的佛郎機人的不同)、其船堅炮利、戰術狡詐,尤其是他們可能攜帶致命瘟疫(天花)的消息,盡可能詳細、懇切地陳述了一遍。他特別指出,根據可靠情報,這支西班牙武裝的先鋒,由一名叫皮薩羅的亡命之徒率領,目標明確,就是富庶的印加帝國,而且極可能利用帝國目前內部的不穩,發動突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