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那番關于海疆的話,如同在吳銘心中投下了一顆石子,激蕩起層層思緒。接連幾日,他除了在都察院處理日常公務,大部分時間都埋首于書海輿圖之中。他憑借現代地理與歷史知識,結合所能找到的有限當代記載,開始系統地梳理沿海倭患、海上貿易現狀,以及元朝遺留下來的航海遺產。
這日午后,他正在值房內對著自己繪制的一張簡陋的東南沿海形勢圖凝神思索,太監前來傳旨,召他即刻入宮見駕。
御書房內,只有朱元璋一人。他示意吳銘不必多禮,直接指向攤在龍案上的一幅更為精細的沿海輿圖:“吳銘,你上次說的海疆之患,咱仔細想了想。過來看看。”
吳銘趨步上前,只見輿圖上,從遼東到廣東,漫長的海岸線蜿蜒曲折,上面零星標注著衛所、巡檢司,以及一些被朱筆圈出的、注明“倭寇頻擾”或“海匪出沒”的地點。
“倭寇如癬疥之疾,雖不致命,卻煩擾不堪。前張士誠、方國珍的余孽,亦有盤踞海島者。更別說,前宋、前元時,海上貿易頗盛,番商云集。”朱元璋的手指在幾個重要的港口城市如泉州、廣州、明州(寧波)等處點了點,“咱立國之初,為防沿海奸民與倭寇、殘元勾結,施行海禁,片板不許下海。此乃權宜之計,然非長久之策。”
他抬頭,目光銳利地看向吳銘:“咱聽說你這幾日都在查閱海疆資料,可有心得?”
吳銘知道,這是決定性的時刻。他深吸一口氣,將自己這些天的思考條理清晰地陳述出來:
“陛下圣明。海禁之策,于國初穩固確有必要。然如陛下所言,非長久之計。臣以為,海疆之利,其要有三。”
“其一,固防之利。倭寇海匪,來去如風,僅靠岸上衛所被動防御,事倍功半。須建立一支精悍水師,既能近海追剿,亦可巡弋遠洋,揚威靖海,將賊寇阻于國門之外。水師強,則海疆安。”
“其二,經濟之利。海外諸國,物產各異。我朝瓷器、絲綢、茶葉,乃彼輩渴求之物;而海外之香料、珠寶、乃至高產作物(如番薯、玉米,吳銘適時插入概念),亦可補我之不足。若能設立市舶司,規范管理海上貿易,抽解課稅,其利足以充實國庫,強兵富民。且商路通暢,沿海百姓便多一生計,可有效減少迫于生計而通倭為匪者。”
“其三,眼界之利。閉關鎖國,則如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廣闊。通過海路,可探知海外諸國情形,了解其技藝、物產乃至疆域,知己知彼,方能立于不敗之地。前元汪大淵著《島夷志略》,便記載甚廣,此乃前人之鑒。”
吳銘沒有直接提“開海”,而是從國防、經濟、戰略三個層面闡述了經略海洋的必要性,并將“開海禁”隱含在“設立市舶司”、“規范貿易”的提議之中,避免過于刺激保守派。
朱元璋聽得極為專注,手指無意識地在輿圖上滑動。吳銘提到的“高產作物”、“充實國庫”、“知己知彼”,顯然都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尤其是“井底之蛙”的比喻,讓這位雄才大略的帝王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但更多的是一種被點醒的深思。
良久,朱元璋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堅定:“你說得在理。被動挨打,不是咱的性子。有錢不賺,更是傻子。至于做井底之蛙……”他哼了一聲,“咱大明,要做就做翱翔九天的雄鷹!”
他猛地站起身,下定決心的樣子:“海禁國策,牽一發而動全身,眼下尚不宜全盤更改。但,有些事,可以先做起來。”
他的目光落在吳銘身上,如同實質:“吳銘,咱給你個新差事。都察院的職司你暫且兼著,咱再加你一個‘提點沿海市舶、整飭海防事務’的銜,秩從五品,準你專折奏事!”
吳銘心中一震,立刻躬身:“臣,領旨謝恩!敢問陛下,具體職司……”
“你先給咱拿出個詳細的章程來!”朱元璋大手一揮,“水師如何籌建?艦船如何打造?市舶司該如何設,稅該如何收?沿海衛所該如何整頓?還有你提到的那什么……番薯、玉米,何處可尋?把這些都給咱想清楚,寫明白!不要怕錯,但要言之有物,切實可行!”
“記住,”朱元璋盯著吳銘,語氣加重,“此事干系重大,阻力不小。你給咱悄悄地做,奏章直接呈給咱,不必經過中書省。需要什么資料,可以去找兵部、戶部調閱,但嘴巴給咱嚴實點!”
這便是要讓他充當秘密項目經理,進行前期調研和方案策劃了。吳銘感到肩上責任重大,同時也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挑戰欲。這不再是查案彈劾,而是參與塑造一個國家未來戰略方向的大事!
“臣,必當竭盡全力,為陛下厘清海疆之策!”吳銘鄭重承諾。
領了“提點沿海市舶、整飭海防事務”的密旨,吳銘深知此事非同小可。這并非簡單的職務變動,而是皇帝對海洋戰略的一次隱秘探路,成功與否,關系到大明未來的國運走向。他如同一個接受了最高保密級別項目的項目經理,立刻進入了高效運轉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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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他需要信息,大量而準確的信息。公開的渠道自然要走,但更關鍵的是那些被海禁政策塵封的、散落在民間乃至前朝檔案中的真實情況。他不能大張旗鼓,只能暗中進行。
都察院的工作成了他最好的掩護。他以巡查地方吏治、考察民生為名,向朱元璋請了一道允許他查閱相關地方檔案的旨意,開始了他隱秘的調研之旅。第一站,他選擇了前朝海上貿易最為繁盛、如今雖顯凋敝但底蘊猶存的港口城市——明州(寧波)。
明州府衙的檔案庫房,彌漫著陳年紙張和灰塵的氣息。吳銘屏退左右,只帶了一名絕對可靠的心腹書吏,一頭扎進了故紙堆中。他尋找的不是官樣文章,而是前元時期市舶司的舊檔、民間海商的航行日志(即便殘缺不全)、甚至是一些被查禁的私販記錄。
“大人,您看這個……”書吏捧著一本泛黃脆弱的冊子過來,是前元某年市舶司的關稅記錄,上面記載著進出口貨物的種類、數量、價值,雖然年代久遠,卻讓吳銘對當時的貿易規模有了直觀認識。“琉璃、香料、象牙……運出的則是瓷器、絲綢、茶葉,利潤驚人啊。”吳銘喃喃自語,這些數據將成為他未來說服朝臣的有力武器。
他還設法接觸了一些當地年邁的船工、落魄的海商后人,甚至通過特殊渠道,與一兩位表面上早已金盆洗手、實則仍與海外有著藕斷絲連關系的“老江湖”進行了秘密會面。從他們口中,吳銘聽到了更多書本上沒有的東西:海上航路的艱險與機遇,東南沿海錯綜復雜的勢力分布,倭寇與本土海匪的區別與勾結,以及民間對海禁政策的真實看法——既有理解,也有怨言。
“片板不下海?那是逼著會水的人去當賊啊!”一位老船工的話帶著深深的無奈,刺痛了吳銘的心。他意識到,海防問題與民生問題緊密相連,單純的軍事鎮壓只能是揚湯止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