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三日,吳銘過得如同在油鍋上煎熬。他表面維持著波瀾不驚的日常,處理公務,會見下屬,甚至還應邀參加了一次都察院內部無關痛癢的詩會,仿佛完全沉浸在文山會海之中。
然而,他的內心卻無時無刻不在思索、推演。雞鳴寺之約,是陷阱還是轉機?那神秘人究竟是誰?目的何在?他反復揣摩宋濂的絲絹、沈煉的暗示、皇帝的敲打,試圖拼湊出完整的圖景,卻始終隔著一層迷霧。
第三日傍晚,西時(下午五點至七點)將至。吳銘提前告假離衙,換上一身便于行動的深色襕衫,未帶任何隨從,如同尋常香客一般,信步登上雞鳴寺。
雞鳴寺乃金陵名剎,香火鼎盛。此時日頭西斜,游客已漸稀少。吳銘避開主殿,徑直向后山的藥師佛塔走去。此塔乃寺中最高建筑,平日并非常開,塔內光線昏暗,樓梯狹窄。
來到塔下,只見塔門虛掩,并無僧人看守。吳銘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塔內彌漫著淡淡的香燭和灰塵混合的氣息,光線透過狹小的窗格,在盤旋而上的木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一步步向上攀登,腳步聲在空曠的塔內回蕩,更添幾分寂寥與神秘。
直至塔頂最高一層,空間狹小,唯有中間供奉著一尊小小的佛像,佛前一點長明燈如豆。窗前,背對著他,站立著一個同樣穿著深色衣袍的身影,身形挺拔,正眺望著窗外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金陵城。
聽到腳步聲,那人緩緩轉過身。
看清對方面容的剎那,吳銘瞳孔驟然收縮,幾乎失聲叫出來!
站在他面前的,竟然是——前任錦衣衛指揮使,毛驤的恩主與前任,已于去年告老還鄉、據說回鄉途中便已病故的——蔣瓛!
“蔣…蔣公?!”吳銘難以置信,下意識地后退半步,手已按在了腰間暗藏的短刃之上。蔣瓛“病故”的消息朝野皆知,此刻一個本應死去的人卻出現在這里,由不得他不驚駭警惕。
蔣瓛看起來比記憶中蒼老了許多,鬢角盡白,臉上皺紋深刻,但那雙眼睛卻依舊銳利如鷹,此刻正帶著一絲復雜難明的神色看著吳銘。
“吳御史,別來無恙。”蔣瓛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看到老夫,很意外?”
“蔣公…您不是…”吳銘驚疑不定,依舊保持著戒備。
“呵,”蔣瓛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低笑,“若是那么容易就死了,老夫也活不到今天告老還鄉。”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吳銘按著短刃的手:“不必緊張。若老夫要對你不利,不會選在此地,更不會親自現身。”
吳銘緩緩松開手,但警惕未消:“那兩張字條,是蔣公所傳?引晚輩來此,究竟有何指教?”
“指教談不上。”蔣瓛轉過身,再次望向窗外沉落的夕陽,聲音低沉,“只是有些話,再不說,恐怕就真要帶進棺材里去了。而滿朝文武,能聽、敢聽、或許還能做點什么的,老夫思來想去,竟似乎只有你這個初生牛犢了。”
吳銘沉默不語,靜待下文。他知道,今晚必將聽到驚天的秘辛。
蔣瓛緩緩道:“你可知道,毛驤為何能坐上指揮使之位?”
“自然是…陛下簡拔。”
“簡拔不假。但為何簡拔他?”蔣瓛轉過頭,目光灼灼,“只因他夠狠,夠聽話,而且…夠‘干凈’,在朝中全無根基,只能緊緊依附皇權。陛下需要這樣一把刀,來做老夫當年…不方便做、或者說不愿意做的事。”
吳銘心中一動,隱約抓住了什么。
“老夫執掌錦衣衛多年,深知權力之毒,亦知帝王之心。”蔣瓛語氣中帶著一絲滄桑和無奈,“有些線,不能越;有些人,不能動。水至清則無魚,朝堂平衡,遠比抓幾個貪官更重要。但毛驤…他不懂,或者說,他裝作不懂。他只想用更多的鮮血和冤獄,來證明自己的價值,鞏固自己的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