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雞鳴寺被那領口藏著青色內襯的跟蹤者驚擾后,吳銘著實安分了幾日。他深居簡出,往來于府邸與都察院之間,處理的盡是些清丈田畝試點的籌備文書,仿佛徹底沉浸于新政事務,對之前的種種疑竇已不再掛懷。
然而,暗地里的警惕卻提到了最高。他吩咐王伯,府中采買日用皆由可靠老人負責,留意生面孔。他自身出行,無論公私,必繞行觀察,確認無人尾隨。他甚至暗中檢查了書房與臥房,確保無人潛入的痕跡。
這種如履薄冰的狀態,讓他對周遭環境的觀察變得異常敏銳。他注意到,都察院門前那條街巷,近日似乎多了一個固定的乞兒,但衣衫雖破舊,面色卻并不十分饑餒。他還注意到,偶爾會有陌生的貨郎,推著車在附近叫賣,目光卻時常掃向都察院的大門。
這些監視者,與雞鳴寺那位的水平相差甚遠,更像是另一撥人。是趙副都御史?還是其他被觸及利益的人?吳銘無法確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已成為多方關注的焦點。
壓力之下,他反而更加冷靜。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自亂陣腳。對方越是緊張監視,越說明他觸碰到了要害。
他不再試圖從外部尋找突破口,那太過危險。他將注意力重新拉回都察院內部,拉回那浩如煙海的故紙堆中。既然外部線索可能被切斷,那就從內部已有的信息里,挖掘出更深的東西。
他再次調閱了北疆糧餉案的完整卷宗。這一次,他不再看那些明顯偽造的筆錄,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那些看似不起眼的附件——物資調撥的流水單據、糧庫的日常記錄、甚至是一些無關人員的證言旁述。
現代審計的思維讓他習慣于從海量數據中尋找異常模式。他夜以繼日地伏案計算、比對,尋找任何可能被忽略的不合邏輯之處。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一份看似毫無價值的糧庫鼠耗記錄附件中,他發現了一處微小的矛盾:案發那段時間,記錄顯示因“新糧入庫,加緊防鼠”,額外支取了一批烈性鼠藥。但就在同一時期,另一份記錄卻顯示,該糧庫附近軍營的軍馬,接連出現不明原因的躁動不安和輕微中毒癥狀,軍獸醫查驗后,懷疑是誤食了某種刺激性藥物。
糧庫防鼠,軍馬中毒?這兩者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時間上的巧合讓吳銘心生疑竇。鼠藥為何會影響到軍營的馬匹?除非…那批所謂的“鼠藥”,根本就不是用在糧庫里的?或者,糧庫的損失,并非簡單的鼠患或貪墨?
一個更大膽的猜想在他腦中形成:那批消失的糧餉,或許并非被簡單地倒賣貪墨,而是被挪用到了其他地方!比如…秘密蓄養了不在軍籍冊上的私兵?而要蓄養私兵,就需要糧餉,就需要軍械!
這恰好與之前發現的“弩機”、“匠坊”線索吻合上了!
如果這個猜想成立,那么北疆糧餉案就不僅僅是一樁貪腐案,而是一樁更為嚴重的、可能涉及謀逆的大案!其背后主使的能量和野心,遠超想象。
這個發現讓吳銘既興奮又悚然。興奮的是,他終于找到了一個可能串聯起所有線索的關鍵節點;悚然的是,這個結論太過駭人,一旦泄露,必將引來瘋狂的滅口。
他強壓激動,將這份發現加密記錄,藏于隱秘之處,不敢與任何人分享,甚至連徐達和馬太后那邊,也暫時不打算透露。在沒有更確鑿證據鏈之前,這個猜想太過危險。
就在他沉浸于故紙堆中尋找更多佐證時,馬太后那邊的“關懷”再次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到來。
這一次,并非賞賜,而是一道口諭,經由坤寧宮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宦官傳達,召吳銘次日入宮,陪同太后前往大善殿祈福。
這道旨意來得突兀。吳銘一介外臣,且非皇親國戚,陪同太后祈福,于禮制上略顯特別。但他不敢怠慢,恭敬應下。
次日,他換上莊重的朝服,提前來到宮門等候。太后的儀仗并不奢華,卻自有一股肅穆之氣。吳銘垂首跟在鳳輦之后,心思卻飛速轉動,揣測太后此次召見的真正用意。
大善殿內香煙繚繞,誦經聲低沉悠遠。馬太后虔誠跪拜祈福,為當今陛下,為當朝太子,為大明江山。吳銘依禮跟在后方,同樣恭敬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