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舍的短暫休憩,如同嚴冬里偷來的一縷暖陽,灶膛里噼啪跳動的柴火舔著鐵鍋,將粟米粥的甜香揉進每一寸空氣。沈靜姝蜷在炕沿,粗布棉衣蹭過凍裂的凍瘡,微癢里裹著久違的暖意。熱粥滑過喉嚨時,她看見粥面晃悠的倒影里,自己蒼白的臉正慢慢洇出血色,可那雙攥著碗沿的手,指節(jié)依舊繃得發(fā)白——掌心舊傷被暖意浸得發(fā)疼,像在提醒她這安穩(wěn)不過是鏡花水月。
趙大哥蹲在灶口添柴,火光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明明滅滅。他指尖摩挲著油布包的邊緣,指腹蹭過青鸞簪的點翠紋路時,喉結滾了滾:“落梅庵的啞婆原是阮府廚娘,當年夫人給她裝了啞藥才保下性命。只是侯府的眼線連陳太醫(yī)的藥罐都盯,今夜怕是……”話音未落,他已將一柄纏著牛皮的匕首塞進她掌心,刀柄被體溫焐得溫熱,“這是當年夫人給我的,刀刃淬了麻藥,能擋一時。”
沈靜姝指尖撫過刀柄上刻的“阮”字,忽然想起昨夜掘墓時,棺木上同樣的刻痕。她把匕首藏進袖管,氈帽壓得低低的,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緒:“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去。”
酉時的雪更密了,像扯斷的棉絮從紺青天穹往下落。趙大哥引著她鉆進山林,枯枝上的積雪被撞得簌簌掉,落在頸間涼得刺骨。山路被雪蓋得嚴嚴實實,唯有偶爾露出的褐土,是前人踩出的隱秘記號。沈靜姝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凍瘡裂開的刺痛順著腳趾往上竄,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雪光映著掌心的舊傷,紅得像母親信上那團未干的血漬,孫氏臨終前塞給她的半塊玉佩硌在腰間,涼得發(fā)沉。
“噓——”趙大哥突然按住她的肩。
沈靜姝立刻收聲,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前方雪地里臥著只凍僵的山雀,翅膀上沾著幾點墨色——那是侯府黑衣人常用的迷藥痕跡。她攥緊袖中匕首,看著趙大哥貓著腰繞開那片區(qū)域,靴底踩在松針上,連半點聲響都無。
不知走了多久,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沉。就在她幾乎要栽倒時,趙大哥忽然停步,指著前方山坳:“夫人,到了。”
風雪里立著片黑黢黢的輪廓,落梅庵的黃泥墻爬滿枯藤,像披了件破爛的灰衣。庵門虛掩著,檐角垂著的銅鈴凍得發(fā)僵,連風雪撞上去都只發(fā)出悶啞的聲響。約定的子時還早,可整座庵堂靜得反常,連雪落在瓦上的聲音都清晰得可怕。
趙大哥將她按在一棵老松后,自己像靈貓般掠過雪地。枯藤被他碰得輕響,隨即又歸于死寂。沈靜姝盯著他翻過院墻的背影,指節(jié)摳進松皮里,松脂的黏膩混著雪的冰涼,順著指尖往心口鉆。
一炷香的時間,漫長得像一個寒冬。
風雪突然緊了,卷著枯枝撞在樹干上,發(fā)出嗚嗚的聲響,竟像有人在哭。沈靜姝的心猛地揪起,她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寂靜里擂得震天響。就在這時,一陣極淡的腥氣順著風飄來,不是雪的清冽,是鐵銹混著血腥的味道!
她再也等不及,貓著腰竄到庵門邊。推開縫隙的剎那,腥氣陡然濃烈,嗆得她喉嚨發(fā)緊。院內(nèi)積雪上印著雜亂的腳印,有的深有的淺,最后都通向敞開的正殿——那殿門黑沉沉的,像巨獸張開的嘴,正等著吞噬一切。
佛龕前的雪地上,蜷著個熟悉的身影。灰布斗篷被血浸成深褐,腰間的短刀掉在一旁,刀柄上的“阮”字沾著雪,刺眼得很。沈靜姝撲過去時,膝蓋重重磕在凍地上,疼得她眼前發(fā)黑。趙大哥的眼睛圓睜著,瞳孔里映著殿頂破洞漏下的雪光,臉上凝固著來不及消散的驚愕。那柄插在胸口的匕首,她認得——是侯府護衛(wèi)專用的虎頭匕,刀鞘上還刻著“忠勇”二字。
“呵呵……果然來了。”
陰冷的笑聲像毒蛇吐信,從殿門外纏過來。沈靜姝猛地轉(zhuǎn)頭,看見張嬤嬤站在燈籠光里,佛珠在她指間轉(zhuǎn)得飛快,指甲卻死死掐著珠串,掐出幾道白痕。四個黑衣人呈扇形散開,鋼刀上的寒氣比風雪更甚。
“私會外男不成,竟痛下殺手?沈氏,你這心腸比這雪地還冷。”張嬤嬤往前踏一步,燈籠光在她皺紋里投下陰影,像枯樹的裂痕,“太夫人早說過,你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偏世子還護著你——如今人贓并獲,看誰還能救你!”
沈靜姝緩緩站起身,袖中的匕首抵著掌心,疼得她越發(fā)清醒。她掃過殿內(nèi),目光突然定在佛龕后側(cè)的銅鏡上——那鏡面蒙著半指厚的灰,卻依舊能映出人影,邊框上刻著纏枝蓮紋,在不起眼的位置,藏著兩個綠豆大的凹槽,像鸞鳥的眼睛。母親的冊子上寫著“鏡臺藏機,雙鸞為鑰”,原來不是虛言!
“想要證據(jù)?”她突然開口,聲音平靜得不像身處絕境,“我知道鏡臺里藏著什么。”
張嬤嬤的動作猛地頓住,眼中的狠戾瞬間被貪婪取代:“你說什么?”
沈靜姝慢慢解開衣襟,油布包里的青鸞簪在燈籠光下泛著幽冷的光,點翠的羽翼像要振翅飛出來。“這對簪子,就是開啟鏡臺的鑰匙。”她故意頓了頓,指尖劃過簪尾的細齒,“只是這機關兇險,若我手一抖……”
“把簪子給我!”張嬤嬤往前撲了半步,又硬生生停下,“過去兩個人,給我看緊她!”
黑衣人架住她胳膊時,沈靜姝能聞到他們身上的酒氣。鋼刀貼在頸間,涼得像冰。她被押到銅鏡前,看著鏡中自己蒼白的臉,身后張嬤嬤的影子扭曲在蒙塵的鏡面上,像個張牙舞爪的惡鬼。
就是現(xiàn)在!
沈靜姝猛地仰頭,借著轉(zhuǎn)身的力道撞向左邊的黑衣人,同時將兩支青鸞簪狠狠扎向銅鏡邊框——簪尾的細齒精準卡進凹槽,“咔嗒”一聲輕響,像冰棱斷裂。緊接著,地底傳來沉悶的“扎扎”聲,佛龕后的墻壁竟緩緩轉(zhuǎn)動,銅鏡跟著移開,露出個僅容一人通過的洞口,暖香混著墨味從里面涌出來,像母親書齋的味道。
“攔住她!”張嬤嬤的尖叫刺破殿宇。
沈靜姝借著黑衣人愣神的瞬間,手肘撞向他肋下,順勢撲進洞口。身后傳來鋼刀劈空的風聲,她跌進黑暗的剎那,聽見“轟隆”一聲巨響——銅鏡已轉(zhuǎn)回原位,將外面的怒罵與風雪徹底隔絕。
洞口外,鸞鳴聲突然響起。清越悠長,在山坳間繞了三圈,像母親當年教她唱的《鸞歸引》。沈靜姝扶著洞壁站定,指尖觸到墻上刻的“梅蹤”二字,忽然笑了——她賭對了,趙大哥說過,“梅蹤”的人,從來不會遲到。
風雪還在呼嘯,可洞內(nèi)的暖香里,藏著昭雪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