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心苑的朱漆門扉閉得緊實,門閂外抵著的虎頭鎖在暮色里泛著冷光。廊下兩名守衛的甲葉時不時相撞,“叮”的輕響像根細針,扎在苑內每分每秒的寂靜里。張嬤嬤派來的劉婆子每日辰時準時守在灶房,看著春雨將藥材倒進藥罐,炭火舔著罐底時,她總用銀簪撥弄藥渣,連一片黃芪都要翻來覆去檢查三遍。
“夫人,藥熬好了。”春雨的聲音比往日低了三分,端藥的手微微發顫,青瓷碗沿的藥汁凝成褐色的珠,滴在描金托盤上,暈開細小的漬痕。沈靜姝靠在鋪著素色絨毯的窗邊,指尖捻著枝干枯梅,花瓣早已落盡,只剩嶙峋的枝椏戳在青瓷瓶里——瓶肩積著三日未拂的薄塵,她近日心煩時刻下的五瓣梅劃痕,在暮色中若隱若現。
“放著吧。”她的聲音輕得像嘆息,眼尾掃過侍立在側的秋紋。這丫鬟的帕子已經絞得發皺,方才收拾妝奩時,竟失手摔碎了半只菱花鏡,此刻垂著頭,連呼吸都不敢重些。沈靜姝緩緩抬眼,望著院角那株老梅——昨夜的雨打落了不少殘雪,光禿禿的枝椏上,竟冒出幾粒嫩黃的芽苞,在寒風里瑟縮著不肯折腰。
指尖無意識地掐進掌心,鈍痛讓混沌的神思清明幾分。軟禁的第四日,她的面色愈發蒼白,唇瓣泛著近乎透明的青,眼下發青的陰影倒讓這病容更顯真切。可垂在袖中的手,卻穩穩攥著那半枚梅花玉符,冰涼的玉質順著血脈蔓延,壓下心底翻涌的波瀾。柳姨娘的胎,從來都不是沖著她來的——太夫人膝下只有蕭煜一子,若柳姨娘生下男嬰,將來分府別住時,便多了分挾子自重的底氣。除去這孩子,既能斷了柳姨娘的指望,又能將臟水潑到她這個“病弱”的世子夫人身上,順便還能試探蕭煜的態度,當真是一石三鳥的毒計。
“夫人,藥要涼了。”春雨的提醒拉回她的思緒。沈靜姝接過藥碗,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上來,混著甘草與遠志的氣息——這藥是前日府醫開的,雖無大用,卻也無毒。蕭煜的軟禁令像層薄冰,暫時凍住了張嬤嬤的手腳,可這冰面下的暗流,不知藏著多少漩渦。她小口啜飲著藥汁,苦味順著舌尖往下沉,忽然想起母親遺物里那本《仁齋直指方論》,夾頁中寫著“陳太醫善辨毒,可托梅事”的字跡。
轉機來得比預想更快。暮色剛染上衣襟,守在院門口的劉婆子突然拔高了聲音,與誰爭執著什么。片刻后,春雨匆匆回來,聲音里帶著驚惶:“夫人!聽說柳姨娘醒不過來了,侯府連夜去請了太醫院的陳院判!”
沈靜姝捏著藥碗的手指猛地收緊,青瓷與掌心相擊,發出輕脆的響。陳院判陳景云——母親的醫書里記著他的名諱,說他當年曾受外祖父所救,性情最是耿直,前年為御史診病時,竟當庭指出藥方里摻了虎狼藥,連陛下都贊他“有古醫風骨”。這樣的人,豈是張嬤嬤能輕易收買的?
第二日未時,院門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張嬤嬤的靛藍布裙先探進來,她臉上堆著恰到好處的憂色,帕子在手里絞得變了形:“夫人,世子爺怕您受驚氣壞了身子,特意請陳太醫來給您請脈。”她身后跟著個清癯老者,灰布長衫漿洗得發白,藥箱上的銅鎖磨得發亮,正是陳景云。
沈靜姝由春雨扶著坐起身,刻意咳了兩聲,指尖抵著唇瓣,連呼吸都帶著虛弱的顫音:“有勞太醫。”陳景云微微頷首,干枯的手指搭上她的腕脈——他的指尖帶著常年握針的薄繭,力度沉穩得驚人,三指剛落下,沈靜姝便覺他指節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夫人平日可常心悸?”陳景云的目光掃過她泛青的唇色,又落在攤開的舌苔上,“夜間是否多夢盜汗?”
“是。”沈靜姝垂著眼睫,聲音輕得像飄絮,“近來總夢見……故去的親人。”
陳景云收回手,提筆在紙上寫著什么,墨汁落在宣紙上,暈開細小的圈:“脈象虛浮,肝氣郁結,是氣血耗損之兆。”他報出一串藥名,“黃芪三錢,茯神二錢,遠志一錢,再加酸棗仁、柏子仁各五分,煎服七日看看。”都是養心湯的尋常配伍,張嬤嬤在旁聽得眉梢微松,指尖的帕子終于松開些。
收拾藥箱時,陳景云的目光無意間掃過窗邊的青瓷瓶。沈靜姝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那瓶身上的梅花劃痕沾了些晨起的露水,在日光下顯出淺淡的輪廓,邊緣還粘著細碎的瓷粉。她看見陳景云的瞳孔微縮,藥箱的銅鎖“咔嗒”輕響,他的指尖在箱蓋頓了一瞬,隨即若無其事地轉向張嬤嬤:“夫人身子弱,藥方需再添兩味輔藥,明日老夫親自讓人送來。”
腳步聲漸遠后,沈靜姝才敢松開掐著掌心的手指,那里已留下深深的月牙印。她走到青瓷瓶前,指尖拂過冰涼的瓶身——母親當年布下的“梅蹤”,竟連太醫院的院判都在其中。前日孫氏推車時按在車幫的梅花暗紋,今日陳景云瞥見的劃痕,還有那本醫書里的批注,像散落的珠子,終于要被一根線串起來了。
春雨端來溫水,見她望著梅枝發怔,忍不住低聲道:“夫人,陳太醫會不會……”
“他會來的。”沈靜姝打斷她,目光落在老梅的芽苞上,“明日送來的藥方里,藏著咱們要的東西。”夜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燭火搖曳,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與那株老梅的枝椏重疊,倒像極了一幅蓄勢待發的墨梅圖。
檐角的銅鈴被風撞得輕響,沈靜姝摸出袖中的梅花玉符,與瓶身上的劃痕比對——五瓣梅的輪廓分毫不差。母親當年說“梅開見天”,或許不是指某個人,而是這遍布侯府的梅花印記,終將織成一張網,網住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
夜色漸濃,靜心苑的燭火亮到很晚。沈靜姝坐在妝奩前,對著銅鏡細細描畫,鏡中蒼白的面容漸漸染上幾分血色。她知道,明日送來的不僅是藥方,更是劈開這囚籠的第一道光。而那株在寒風里冒芽的老梅,終會等到綻放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