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像被揉碎的冰片,透過蒙著細塵的窗紙滲進來,在青磚地上洇開一層青灰冷調。沒有暖意,只把房梁上懸著的舊帳幔映得愈發蕭索,連帶著空氣里都浮著細碎的寒。炭盆蜷在屋角,底下墊著的青磚早失了溫度,盆里那堆灰燼白得發僵,像極了沈靜姝此刻的模樣——眼睫垂著,呼吸輕得能融進風里,偏那交疊在錦被上的手指,正無意識地摩挲著什么。
得湊得極近,才能看清她指尖的動作。錦被下藏著兩樣東西:一本線裝薄冊,封皮磨得發毛,是母親生前日日翻閱的;還有個白瓷藥瓶,釉面涼得沁骨,瓶底刻著極小的"蘇"字。指尖先是輕輕蹭過薄冊的糙面,像觸碰母親舊時縫補的針腳,轉而又按住瓷瓶,指腹貼著冰涼的釉色反復打轉,仿佛要從那冷硬里榨出些暖意來。
昨夜拆看薄冊的情景還在眼前。母親的字跡偏瘦,卻帶著韌勁,寫到動情處墨痕暈開,是淚滴打濕的痕跡。"靜姝親啟"四個字端端正正,往下卻是字字泣血:父親并非病逝,是被張嬤嬤背后的勢力下毒;小禾的死不是意外,是撞破了他們轉移家產的秘密;就連這瓶假死藥,也是她托了三層關系才從江湖郎中手里換來的,代價是變賣了陪嫁里最后一支玉簪。
這些字像燒紅的烙鐵,一燙上靈魂就再也褪不去。沈靜姝閉了閉眼,睫毛顫得厲害。一夜之間,她身上的重量翻了倍。從前只消顧著自己在侯府的立足之地,如今卻扛著兩條人命的冤屈,還有母親用性命鋪就的退路。
那瓶假死藥確實是條路。可這條路太窄,窄得像懸崖邊的獨木橋。橋那頭真能算平安嗎?怕不是要帶著對母親的愧疚、對小禾的虧欠,一輩子隱姓埋名,活成個見不得光的影子。
她猛地攥緊了手,薄冊的棱角硌得掌心發疼。
不是不怕死。昨夜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喉嚨里火燒火燎的痛感還沒散盡,她比誰都清楚死亡的冰冷。可她更不甘——憑什么仇人身在高位,夜夜安枕?憑什么母親和小禾枉死,連句公道話都沒有?憑什么她得了重來的機會,卻要像喪家之犬般逃匿?
這侯府是龍潭虎穴,她打從嫁進來就知道。母親走的是隱忍路線,對著張嬤嬤的刁難笑臉相迎,對著蕭煜的冷淡低眉順眼,到最后還是落得個"暴病身亡"的結局。可她沈靜姝,偏不想走這條老路。
絕境里未必沒有生機。就像墻角磚縫里的草,再硬的地也能鉆出綠來。
思緒像被風吹動的燭火,先是亂晃,漸漸就穩了下來。悲傷還在,像壓在心底的石頭,可憤怒卻慢慢沉了底,化成了更冷的東西。她忽然想起父親教過的棋藝,越是危急的棋局,越要沉住氣看清楚棋盤上的每一顆子。
張嬤嬤是最顯眼的黑棋。這老婦在侯府待了三十年,手底下管著采買、庫房好幾處要害,連二夫人見了都要讓三分。聽說她早年救過老侯爺的命,背后更是連著朝堂上的某位大人,勢力盤根錯節得像老梅的根,一動就要帶出整片泥土。
蕭煜則是顆看不清顏色的子。他是侯府世子,名義上是她的丈夫,卻對她向來冷淡。昨夜她"病危",是他第一時間讓人請了太醫,可轉頭就對張嬤嬤說"不必太過張揚"。他給了她庇護,卻又把界限劃得清清楚楚,既像擋箭牌,又像監工,誰也猜不透他心里的算盤。
而她自己,連顆正經的棋子都算不上。無娘家可依,無親信可用,身邊只有春雨、秋紋兩個丫鬟,稍有差池就是萬劫不復。
硬碰硬?無異于拿雞蛋撞石頭。前幾日她試著打聽小禾的死因,才問了兩句,就被張嬤嬤以"沖撞主子"為由罰跪了半個時辰,若不是春雨求情,怕是要凍壞了膝蓋。
一味躲著?更不是辦法。假死藥只有一瓶,母親的仇一日不報,她就一日不得安寧。
那就只能借力。像屋檐下的蛛網,借著風的力氣,把獵物纏得牢牢的。
蕭煜需要她。至少現在需要。侯府里盯著世子妃位置的人不少,她這個"病秧子"活著,反倒能替他擋些明槍暗箭。這便是她唯一的依仗,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浮木,必須攥緊了。
可光攥著浮木不夠,得自己學著游水。第一步,就是要知道水里藏著多少暗礁。她需要信息,不是從前那樣東拼西湊的零碎消息,是能看透人心、抓準把柄的實料。
她需要眼睛和耳朵,藏在暗處的那種。
春雨忠心耿耿,可性子太直,讓她去問件事,定會直來直往地開口,反倒打草驚蛇。秋紋機靈些,卻又太浮躁,遇事沉不住氣,容易露馬腳。這兩個丫頭,守著她的院子尚可,真要做些隱秘的事,還差得遠。
沈靜姝的目光飄向窗外。院墻根下,一個小丫鬟正蹲在那里掃雪,動作輕得怕驚了什么。侯府里這樣的人太多了——浣衣房的婆子、守庫房的丫頭、甚至是燒火的小子,他們站在最底層,像宅子的毛細血管,看著不起眼,卻連通著各處的消息。誰和誰結了怨,哪房偷偷拿了庫房的東西,張嬤嬤最近和哪個管事走得近,這些事他們比主子們清楚百倍。
就像前幾日送藥來的小丫頭雀兒,不過是個三等丫鬟,卻能隨口說出"張嬤嬤昨夜去了二夫人院里"這樣的話。
可怎么把這些人變成自己的眼線?用錢買?她手里的金葉子不多,且容易被人抓住把柄,說她"勾結下人"。給些小恩小惠?幾塊點心、半匹布,未必能換得真心,說不定轉頭就被賣了。
她指尖又蹭過薄冊,忽然想起母親寫的"以需為引"。這侯府里,像小禾那樣受欺壓的下人還少嗎?張嬤嬤苛刻,動輒打罵;各房主子爭斗,下人常被當作替罪羊。這些怨氣就像埋在土里的種子,只要給一點雨露,就能發芽。
或許,她不用主動去"收買"。只要在恰當的時候,遞上一點"公正"——比如替受冤的小丫頭說句公道話,給生病的婆子送些藥材——不求立刻見效,只求在他們心里埋下個念想:世子妃不是個冷心腸的人。
這得慢慢來,像熬藥那樣,火候急不得。不能讓人看出刻意,更不能留下痕跡,要像春雨落在泥土里,悄無聲息的。
與此同時,她自己也得"醒"過來。不是真的康復,是要讓蕭煜覺得,她這顆棋子還有用。若一直躺著當病秧子,等侯府里的風波平息了,她遲早會被棄如敝履。
怎么才算有用?得懂侯府的規矩,知各房的底細,甚至要能從蕭煜的只言片語里,摸出些朝堂的風向。這些東西,不能靠問,得靠聽、靠看、靠拼湊。就像拼一幅碎掉的畫,把府里的閑話、管事的臉色、甚至是送來的飯菜冷熱,都當成碎片,慢慢拼出真相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