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夜訪掀起的那場驚濤駭浪,終究沒能在侯府的青磚黛瓦間久留。連續幾晝夜的沉寂像一層細密的雪,悄無聲息地落下來,將所有波瀾都壓進了沈靜姝心底,化作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水面上瞧著是紋絲不動的平靜,底下卻藏著刺骨的暗流,每一次涌動都帶著冰涼的警覺。
靜心苑是真的靜下來了,靜得連風穿過回廊的聲音都格外清晰,倒像是被整個侯府遺忘在角落的孤島。朱漆院門終日虛掩著,半扇門板耷拉著,像極了病中人無力的眉眼,默默謝絕著一切不必要的探訪。沈靜姝的“病”也跟著添了幾分纏綿,往日里還能在窗前挪幾步,如今索性整日歪在病榻上,連那點微弱的走動都省了。每日晨昏,湯藥按時由小丫鬟端來,她依舊讓春雨或是秋紋先嘗,自己再接過藥碗,面無表情地一飲而盡。那黑漆漆的藥汁于她而言,仿佛不是可能藏著殺機的毒物,只是維持這具軀殼運轉的尋常水飲,嘗不出苦,也品不出懼。
春雨和秋紋自那夜見過世子的冷臉、聽過那幾句似警告似提點的話后,性子愈發謹小慎微。往日里還會隔著窗欞跟廊下的小丫鬟說笑兩句,如今卻低調得近乎隱形。她們把沈靜姝的吩咐刻在心上,絕口不提那夜的半分情景,有人來問起夫人的狀況,只低著頭說“太醫囑咐需絕對靜養,不敢擾了夫人安歇”。偶有各房的下人路過,好奇地往院里探探頭,也被她們笑著攔在門外,三言兩語便客氣又迅速地打發走,半分多余的話都不肯露。
沈靜姝就這么把自己埋進了一種近乎苦修的蟄伏里。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借著問安的由頭去打探各房動靜,也不再讓丫鬟們去打聽府里的流言。每日里大半的時光,她都靠在鋪著軟絨的引枕上,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紅梅上。
雪總是下了又化,化了又下。初雪時梅枝還光禿禿的,幾場雪過后,花苞便攢著勁兒冒出來,再后來,一朵朵紅梅就迎著寒風開了。那紅極艷,艷得有些凄楚,襯著漫天漫地的蒼茫雪色,反倒顯出幾分倔強,甚至倔強得近乎悲壯。沈靜姝就這么望著,眼神空茫茫的,像是魂兒都飄遠了,只剩下這具蒼白脆弱的軀殼,靜靜地擱在病榻上,與這冷寂的院落融為一體。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放空的眼神背后,她的腦子從未有過半刻停歇。蕭煜那夜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甚至他抬手時袖口繡紋的弧度,都被她掰開了、揉碎了,反復在心里咀嚼。她像個拆解謎題的人,試圖從那些字句的縫隙里,摳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有效信息,辨明他那些話究竟是真心提點,還是另有所指,更想弄清那看似溫和的警告背后,藏著怎樣的真實意圖。
“侯府水深”——這四個字她早有體會,如今被蕭煜點破,不過是印證了心底的猜測。
“安心靜養”——聽著是關切,細品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意味,更像是一種要求,甚至是一道無形的命令。
“不必插手”“不必招惹”——這兩句更是劃出了清晰的紅線,明明白白地告訴她,有些事碰不得。
可紅線之外呢?哪些是她該徹底拋開的“閑事”?哪些又是她必須弄清楚,甚至不得不去觸碰的“份內事”?她躺在病榻上,指尖無意識地劃過錦被上的纏枝紋,心里翻來覆去地琢磨著。她想起從前在閨中,父親教她下棋時說的話:“落子之前,先看清棋盤上的局勢,哪些是死路,哪些是活口,哪些是對手故意留的陷阱,哪些又是自己能借的力。”如今的侯府,于她而言,便是一盤迷霧重重的棋局,而她,連棋子的位置都還沒完全摸清。
她像一株被嚴霜凍住的植物,枝葉看似枯槁,沒了半分生機,可所有的能量與生機都悄悄收縮回了根系。在無人看見的黑暗土壤里,那些根須正更頑強地往下扎,更仔細地感知著四周每一寸土壤的動靜——哪里有潮氣,哪里有石塊,哪里藏著可以汲取的養分,又哪里有潛在的危險。她在等,等一個破冰而出的時機,等一個能讓她看清棋局的契機。
她不再問起浣衣房的事,也不再跟丫鬟們提張嬤嬤的名字,甚至仿佛已經忘了那個叫小禾的丫頭。可只有她自己清楚,那條從靜心苑牽到浣衣房的線,既然已經拋了出去,就絕不能輕易斷掉。只是現在風聲太緊,她必須換一種更隱蔽、更安全的方式,去維系這條線的溫度。
這日天色依舊陰沉,鉛灰色的云低低地壓在頭頂,像是隨時都會再落下一場雪。春雨端著一碗剛熬好的蓮子羹進來,腳步放得極輕,連碗沿碰撞的聲音都壓到了最低。“夫人,用些羹湯吧,太醫說您身子虛,需得好好潤養著。”她把羹碗放在炕邊的小幾上,輕聲說道。
沈靜姝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春雨臉上。這幾日春雨跟著她提心吊膽,眼底的青影重了些,臉頰也瘦了一圈,往日里總是帶著笑意的嘴角,如今也輕輕抿著,少了幾分鮮活。她心里微微一動,伸手接過羹碗,用銀勺舀了一勺,小口啜飲著。溫熱的蓮子羹滑過喉嚨,落進空蕩蕩的胃里,帶來一絲暖意,順著四肢百骸慢慢散開。
沉默了半晌,她忽然極輕地開口,聲音低得像落在雪上的細語,幾乎只有她們兩人能聽見:“前日讓你送去漿洗的那幾件舊衣,可取回來了?”
春雨愣了一下,隨即點頭:“回夫人,昨日就取回來了,都疊得整整齊齊收在您的箱籠最底下了。”府里有專門的漿洗房負責下人的衣物,可主子們的貼身衣物或是些矜貴的料子,大多會讓身邊的大丫鬟親自送去浣衣房,一來是放心,二來也是規矩,倒也不算稀奇。
“嗯。”沈靜姝應了一聲,語氣平淡得像是只是隨口一問。她用銀勺慢慢攪動著碗里的蓮子羹,羹湯表面泛起細小的漣漪,又很快平復下去。過了片刻,她才狀似無意地又開口,聲音依舊壓得很低:“下次再去送衣物時,若是瞧見浣衣房院角那株歪脖子老槐樹下積了新雪,便折一小截帶著冰凌的枯枝回來。”
春雨手里的帕子猛地一顫,指尖捏著的帕角都皺了起來。她倏然抬頭看向沈靜姝,眼中滿是驚愕與不解——浣衣房?歪脖子老槐樹?折枯枝?這一連串的話,聽著沒頭沒尾,可結合著夫人這些日子的沉寂,又透著幾分不尋常。
沈靜姝沒有看她,依舊慢條斯理地喝著羹湯,語氣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你若是被人問起,就說……我病中無聊,瞧著窗外的雪景瞧膩了,想看看不同地方的雪景枯枝,也好當個畫稿,解解悶。”
這個理由牽強得近乎可笑,任誰都知道沈靜姝自小體弱,雖識得字,卻從未學過作畫。可看著夫人此刻沉靜到近乎詭異的模樣,春雨心里忽然咯噔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瞬間通透了——這是暗號!夫人是在用這種方式,確認那條牽到浣衣房的線是否還安全!那株歪脖子老槐樹,定然是夫人先前與小禾約定好的標記!
一股寒意夾雜著難以言喻的激動,順著脊背悄悄竄了上來。她原以為夫人是真的怕了,是真的想躲在靜心苑里避風頭,卻沒想到夫人只是換了一種更隱晦、更安全的方式,在繼續探尋。她連忙垂下頭,用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掩去眸中的情緒,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低聲應道:“是,奴婢記下了。下次去浣衣房,若是見了那帶冰凌的枯枝,定折回來給夫人瞧。”
沈靜姝不再多言,只是安靜地喝完了碗里的蓮子羹,又靠回引枕上,目光重新落回窗外的紅梅上,仿佛剛才那段關于枯枝的對話,從未發生過。
又過了兩日,天終于放晴了。鉛灰色的云層被風吹散,久違的淡金色陽光穿透云層,灑在院子里的積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開始慢慢融化,屋檐下掛著的冰棱滴著水珠,“嗒嗒”地落在青石板上,敲碎了連日來的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