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
凱旋的賞功宴盛大而喧囂,金陵春酒樓被朝廷包下,絲竹管弦、觥籌交錯間,盡是對太保吳銘的溢美之詞。朱元璋難得地這么大方,甚至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又重重賞賜了吳銘一番,加賜要命的丹書鐵券,恩寵一時無兩。
然而,在這極盡榮華的表面下,吳銘卻敏銳地捕捉到幾絲異樣的目光。幾位淮西老勛貴舉杯時的笑容略顯僵硬;一些江南出身的文官,雖然口中說著祝賀的話,眼神卻透著疏離與審視。他心中明鏡似的:自己已成了某些人眼中需要警惕甚至打壓的對象。功高不賞,賞無可賞之時,便是禍患開端。這頓宴席,吃得他如坐針氈。
宴席散后,朱元璋卻單獨將吳銘留了下來,移至暖閣敘話。揮退左右,剛才的醉意似乎從皇帝臉上瞬間褪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銳利。
“吳銘啊,”朱元璋用慣常的口癖開頭,手指輕輕敲著桌面,“這回差事辦得漂亮,咱心里有數。不過,仗打完了,有些事才剛開頭。那西番炮,你也見了,說說看,咋整?”
果然來了。吳銘早有準備,從容答道:“陛下,西番火器確有其犀利之處,射程、精度勝過我朝現有火銃。然其制造工藝復雜,耗費頗巨,且彈藥補給依賴外洋,非長久之計。”
“嗯,咱也是這么想。”朱元璋點點頭,“總不能一直指望搶敵人的用。咱大明得有自己更好的!工部那幫人,墨守成規,咱信不過。這事兒,咱想著,還是得你牽頭。給你調撥能工巧匠,要錢要人,你開口,給咱琢磨出更好的家伙事來!”
這不是商量,是命令。吳銘心知,這是信任,也是新的枷鎖。掌握核心軍工技術,權力更大,但也更深地卷入是非之中。他立刻躬身:“臣遵旨!必當竭盡全力,使我大明軍械精益求精。只是……此事關乎國本,需絕對保密,參與工匠人選,臣望能親自遴選考核。”
“準了!”朱元璋大手一揮,“你辦事,咱放心。對了,還有一樁,”他頓了頓,目光深邃地看著吳銘,“海上這一趟,你也見了那些番鬼的船。倭寇雖平,但海疆就真的太平了嗎?咱聽說,南方沿海,私下里跟番鬼做買賣的,可從來沒斷過。你怎么看?”
這才是今晚真正的考題!海禁之國策,是朱元璋親自定下的。此刻詢問,絕非無的放矢。吳銘大腦飛速運轉,謹慎措辭:“陛下明鑒。海貿之利,確如肥肉,誘人垂涎。全然禁絕,猶如筑堤堵水,恐力有未逮,反生暗流。然完全放開,又恐奸商與番邦勾結,滋生事端,動搖國本。臣愚見,或可效仿宋元舊制,設‘市舶司’嚴加管控,官營為主,限定口岸、品類、稅額,使其利歸朝廷,弊受約束。如此,既可充實國庫,亦能監控洋人動向,知己知彼。”
他沒有直接反對海禁,而是提出了一個折中的、加強政府管理的方案,將開放貿易的潛在風險轉化為可控的收益和情報來源。
朱元璋沉默良久,手指敲擊桌面的節奏放緩,最終開口道:“市舶司……嗯,此事關乎祖制,容咱再想想。你先把火器的事辦好。”他沒有立即采納,但也沒有斥責,這本身就是一個積極的信號。
回到太保府,已是深夜。
徐妙錦還未睡,在燈下做著女紅等他。桌上溫著醒酒湯。內室傳來乳母輕柔的哼唱聲,夾雜著幼兒模糊的囈語,那是雙胞胎吳麒和吳麟已經睡下。
“陛下又留你商議要事了?”她接過吳銘的官帽,柔聲問道。
吳銘嘆了口氣,將朱元璋關于火器和海貿的問詢簡單說了,苦笑道:“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火器研制成功,是功;若泄密或進展緩慢,便是過。海貿之議,更是敏感,一言不慎,就可能被扣上‘動搖祖制’的帽子。”
徐妙錦將醒酒湯遞到他手中,目光沉靜:“夫君不必過慮。陛下既然將此重任交予你,便是信你之能,亦知你之忠。火器之事,精益求精即可,但求問心無愧。至于海貿……妾身以為,夫君今日所言,已是老成謀國之道。利與弊,陛下圣心獨斷,非臣子可強求。只需謹記,無論何時,持身以正,不結黨、不營私,便是立身之本。”
妻子的聰慧與鎮定,總是能讓吳銘煩躁的心平靜下來。他握住她的手:“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就在這時,外間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和丫鬟低聲的勸阻:“小公子,您慢點,當心摔著……”
簾子被掀開,一個穿著紅色小襖、虎頭虎腦的男孩揉著惺忪睡眼跑了進來,正是三歲的長子吳定國。他顯然是被吵醒,循著爹娘的聲音過來的。
“爹爹……”定國看到吳銘,眼睛一亮,張開小手就撲了過來,抱住了他的腿,小臉仰起,“爹爹,抱!”
吳銘心頭的陰霾瞬間被兒子的依賴驅散,他彎腰將沉甸甸的小家伙抱起來,用胡茬輕輕蹭了蹭他的小臉:“定國怎么醒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定國搖搖頭,摟著父親的脖子,奶聲奶氣地說:“想爹爹……爹爹打壞蛋,贏了嗎?”他雖年幼,卻也隱約知道父親是出去做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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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贏了,爹爹把壞蛋都打跑了。”吳銘笑著,心中一片柔軟。看著兒子清澈信賴的眼神,他更加堅定了要守護這個家的決心。什么朝堂風波,功名利祿,都比不上懷中這小小的溫暖。
徐妙錦也走過來,輕輕撫摸著兒子的背,對吳銘說:“快哄他睡吧,明日你還要去衙門呢。”
吳銘抱著定國,輕輕搖晃著,哼起了不成調的曲子。定國安心地趴在父親肩頭,很快又沉沉睡去。
朝廷這幾天吵的沒邊了……
盡管設立了嚴格的市舶司管控,限定廣州、泉州、寧波三處口岸,且以官營船隊為主,但東南沿海依舊迅速煥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遠洋帆影再度點綴海平線,異國奇貨開始流入市舶司的庫房,雖然稅收尚未完全體現其巨大潛力,但一股勃勃生機已然涌動。
這日清晨,吳銘正準備前往新掛牌成立的“大明軍器局特別督辦衙門”(他堅持不用“督造”而用“督辦”,強調其管理協調職能,而非直接插手具體工匠事務),宮中內侍卻帶來了朱元璋的口諭,召他即刻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