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驛內的氣氛依舊緊張,但比起之前的死寂,多了一份隱秘的躁動。王伯領了吳銘的嚴令,深知撬開周文斌的嘴是打破僵局的關鍵。他沒有用刑——對付這種嚇破了膽的文官,心理攻勢往往比皮肉之苦更有效。
周文斌被安置在一間僻靜的廂房,有專人看守,喂了安神的湯藥,但效果似乎不大,他依舊蜷縮在榻上,眼神渙散,時不時驚悸一下,仿佛那支奪命弩箭隨時會再次射來。
王伯屏退左右,獨自坐在榻前的凳子上,也不說話,只是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把雪亮的匕首。冰冷的金屬摩擦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周判官,那支弩箭,是沖著你來的。今天我們能救你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第三次。躲在欽差大人這里,你還能多活幾天。若是被送回去,或者自己跑了……呵呵,你覺得,你能活過明天嗎?”
周文斌身體猛地一抖,眼中恐懼更甚。
“欽差大人手握王命旗牌,奉的是皇命。”王伯繼續(xù)道,語氣平淡卻字字誅心,“他要是真想查,這揚州城的天,未必就翻不過來。你現在開口,是戴罪立功,大人或可保你一家老小周全。若是等大人自己查出來……那你就是同黨,是逆犯!到時候,抄家滅族,就在眼前!”
“我……我……”周文斌嘴唇哆嗦著,淚水混著鼻涕流下,“我說……我說……求大人救我全家性命!”
在死亡的威脅和一線生機的誘惑下,周文斌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始交代,聲音嘶啞而急促,仿佛要將積壓多年的恐懼和秘密一次性傾吐出來。
他供出的內容,觸目驚心。
揚州府,乃至整個漕運系統(tǒng)的貪腐,已然形成了一個龐大而精密的網絡。為首的,正是知府戴德儒和漕運總督潘季馴!此二人一文一武,勾結多年。
其手段繁多:
虛報損耗:漕糧征收、運輸途中,以“鼠雀耗”、“風雨耗”、“折耗”等名目,層層加碼,實際損耗遠低于上報數字,差額盡入私囊。
“淋尖踢斛”:稅吏在量糧時,故意將斛斗踢歪,讓糧食灑出,或等斛面堆尖后一腳踢平,溢出的糧食不許糧戶收回,盡數算作“損耗”歸入私庫。
“土糧”充好:在糧倉中,將沙土摻入好糧底部,以增加重量,或將陳糧、發(fā)霉糧混入新糧中充數,倒賣出的好糧則私下分贓。
操縱市價:利用官倉“平抑糧價”的權力,在糧價低時大量“采買”入庫(實則強征或低價盤剝),在糧價高時則“出糶”牟利,接收方都是他們暗中控制的幾家大糧商。
甚至……謊報災情:在某些年份,聯(lián)合地方鄉(xiāng)紳,謊報水旱災害,申請減免賦稅,而實際征收并未減少,減免的部分則被瓜分。
而這一切,都需要上下打點,層層分潤。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甚至京中都有人定期收取“孝敬”。周文斌職位不高,所知有限,但他隱約聽說,戴知府背后有京城大佬的支持,似乎……姓胡?
至于軍弩刺殺,周文斌并不知情,但他透露,潘季馴總督麾下有一支名為“漕丁”的護衛(wèi)隊,實則多是招募的江湖亡命之徒和退伍兵痞,裝備精良,行事狠辣,常負責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那弩箭,極有可能來自那里。
王伯仔細聽著,將所有關鍵人名、時間、地點、數額默默記下。尤其是聽到“姓胡”二字時,他眼中精光一閃。
“這些……這些都有賬冊……但不在府衙和漕運衙門的明賬上……”周文斌喘著氣,補充道,“戴知府有個心腹師爺,姓錢,所有的暗賬……可能都在他手里……錢師爺平時深居簡出,就住在知府后院的一個獨立小院里……”
暗賬!師爺!
這才是關鍵!吳銘要的就是這個!
王伯又反復盤問了一些細節(jié),確認周文斌確實已將所知和盤托出,這才收起匕首,淡淡道:“你暫且在此安心休養(yǎng),你的家小,大人會派人暗中保護。若想起什么,隨時告知看守。”
說完,他起身離開,徑直去向吳銘匯報。
吳銘聽完王伯的復述,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著。
“戴德儒、潘季馴……果然是他們。京城大佬,姓胡?哼,看來胡惟庸的爪子,伸得比想象中還長。”吳銘冷笑,“暗賬……錢師爺……這才是突破口。”
“伯爺,是否立刻派人去拿下那個錢師爺,搜取暗賬?”王伯問道。
“不急。”吳銘搖搖頭,“打草驚蛇。對方剛剛行刺失敗,必然高度警惕。那錢師爺所在,此刻怕是龍?zhí)痘⒀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