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三年,六月的東海,在經歷了一場驚天動地的逆轉之后,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海面上漂浮的焦黑船骸、散落的破碎帆布以及隨波逐流的尸體,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那場戰斗的慘烈。咸澀的海風,也吹不散那彌漫在空氣深處的血腥與硝煙味。
大明水師殘部,在靖海伯吳亮祖的帶領下,已退至舟山群島一帶。曾經舳艫千里的盛景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愁云慘淡。戰艦數量銳減,士氣低落,傷兵的哀嚎日夜不絕。吳亮祖本人亦因旗艦受創、損兵折將而憂憤交加,一病不起。通往應天(南京)的六百里加急戰報,不再是捷音,而是字字泣血的請罪書與求援信。
新明一方,雖取得了空前大捷,卻也同樣是傷痕累累。艦隊需要休整,損毀戰艦需要修復或替換,傷亡將士需要撫恤,消耗的彈藥物資需要補充。韓鋒下令艦隊撤回核心港口進行緊急維修,同時嚴令前線各島守軍不可松懈,謹防明軍狗急跳墻,發動報復性襲擊。
勝利的喜悅,很快被現實的沉重所取代。新明上下都清楚,這一戰,打掉了大明速勝的幻想,卻遠未到高枕無憂之時。
新明都城,皇宮。
朝會的氣氛,少了幾分以往的壓抑,多了幾分劫后余生的振奮,但核心重臣的臉上,凝重之色并未褪去。
“陛下,”首輔周安手持玉笏,聲音沉穩中帶著一絲疲憊后的欣慰,“此戰,賴陛下運籌,將士用命,墨司革新之功,我新明得以重創強敵,穩住危局。然,大明國力猶存,朱瞻基年輕氣盛,遭此大挫,恐不會甘休,必會卷土重來。且其陸師主力未損,若改變策略,以水師為輔,陸師為主,擇選我防線薄弱處強行登陸,威脅依舊巨大。”
兵部尚書出列補充道:“周相所言極是。據‘暗影’探報,朱瞻基在接到敗報后,于宮中震怒,已下旨嚴懲作戰不力之將領,同時責令工部、戶部,不惜一切代價,加速建造新艦,征集糧草,并有意抽調北疆部分精銳南下。下一次來襲,其準備必將更為充分,攻勢亦將更加兇猛。”
吳峻端坐龍庭,聽著臣子的分析,微微頷首。他目光掃過殿下群臣,最終落在因日夜督造軍械而面容憔悴的墨衡身上。
“墨卿,此戰,你與軍械革新司,居功至偉。”吳峻的聲音帶著肯定,“線膛銃與新式火藥,已顯鋒芒。然,此僅為初成。朕要的,是能徹底改變雙方力量對比的利器!量產可能否再提升?新式戰艦能否更快下水?可能還有……其他更勝于此的構想?”
墨衡深深吸了一口氣,出列躬身,聲音雖沙啞卻充滿力量:“回陛下!臣等必竭盡全力!線膛銃量產工藝正在持續優化,新式火藥亦在設法降低成本。關于新式戰艦,‘揚威級’改進型已證明其價值,更大、更快的‘龍嘯級’已在設計之中。此外……臣等根據先秦王(吳銘)遺留的一些奇思妙想,正在嘗試一種……以蒸汽之力推動巨輪,不依風帆的‘自走船’之前期論證,雖艱難萬分,然若能成,必將顛覆海戰之格局!”
“蒸汽之力?自走船?”殿內響起一陣低低的驚呼,多數人覺得匪夷所思。唯有吳峻眼中爆發出驚人的神采,他記得祖父手札中確實有過類似天馬行空的設想。
“好!無論多難,全力去試!所需一切,朕予你專斷之權!”吳峻毫不猶豫地支持。他知道,技術上的代差,才是小國抗衡大國的根本。
“臣,領旨!”墨衡激動再拜。
討論完內部事務,吳峻將目光轉向周安:“周師傅,南邊……情況如何?”
周安神色稍松,回道:“陛下,與那塞拉諾的秘密協定,目前看來尚在維持。其艦隊停留在我們劃定的‘金蘭灣’進行貿易休整,并未有異動。阿爾布克爾克總督那邊,似乎因內部紛爭及與當地土王沖突,暫時無暇東顧。南線壓力,暫得緩解。然,與西洋夷狄合作,終非長久之計,需時刻警惕。”
“嗯。”吳峻點頭,“南線能穩則穩,重心仍在于北。然,亦可借此機會,通過塞拉諾,了解更多西洋諸國之情報,尤其是……他們之間的恩怨與制衡之道。”他心中已然萌生了一個更大膽的想法——或許,新明未來的出路,不僅僅在于固守東海,更在于融入并利用那片更廣闊世界的力量格局。
就在新明朝會商討未來方略之時,大明應天皇宮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宣德帝朱瞻基臉色鐵青,將一份奏折狠狠摔在地上。那是吳亮祖的請罪書。
“廢物!都是廢物!數百戰艦,十萬大軍,竟敗于海外宵小之手!朕的臉面,大明的國威,都被爾等丟盡了!”年輕的皇帝胸膛劇烈起伏,眼中滿是屈辱與不甘的怒火。
殿內群臣噤若寒蟬。英國公張懋等主戰派武將,雖感臉上無光,卻依舊咬牙請戰:“陛下息怒!吳亮祖輕敵冒進,致有此敗!然新明叛逆亦必元氣大傷!臣等愿領兵再戰,必雪此恥!”
戶部尚書夏原吉等則面露難色:“陛下,此次遠征,耗費錢糧無數,東南民力已顯疲態。若再興大軍,恐……恐傷國本。不若暫緩刀兵,以海禁困之,待其內亂……”
“困?要困到何時?!”朱瞻基猛地打斷,“難道要等那吳峻羽翼豐滿,徹底成了氣候嗎?此戰雖敗,然亦探明賊軍虛實,其火器確有獨到
洪熙三年的盛夏,在東海的血火與短暫的沉寂交替中,悄然流逝。秋風初起時,帶給新明的并非收獲的喜悅,而是一種更深沉的、礪刃待旦的緊迫。
新明都城內外,戰爭的創傷仍在肉眼可見。損毀的城墻段尚在修復,港口內,大量戰艦在進行緊鑼密鼓的維修與改裝,工匠的敲擊聲日夜不息。街道上,雖已不見月前的悲愴與慌亂,但行人面色沉凝,步伐匆匆,一種無形的壓力依舊籠罩著這座年輕的都城。
皇宮,東暖閣。
吳峻面前攤開著數份文書,既有韓鋒從前方送來的、關于明軍動向及新明防線重整的詳細報告,也有墨衡關于軍械革新進展,尤其是那看似異想天開的“自走船”面臨的諸多難題的稟報,更有周安匯總的、關于與葡萄牙人塞拉諾秘密渠道的后續接觸以及大明境內最新動向的分析。
“陛下,”周安指著其中一份來自“暗影”的密報,眉頭微蹙,“朱瞻基啟用成山侯王通暫代水師都督,此人雖勇猛不及吳亮祖,卻更為沉穩老辣。他并未急于再次發動大規模進攻,而是著力整頓殘部,加固其在舟山、岱山等前沿島嶼的防御,同時大力征調閩浙工匠,仿制甚至試圖改進我軍之火器。據聞,大明工部已懸重賞,若能獻上優于新明之火器或戰船設計者,賞千金,封爵位。”
“他在學我們。”吳峻語氣平靜,聽不出喜怒,“吃了一次虧,知道硬沖不行了,開始沉下心來做功課了。”
“正是。”周安點頭,“而且,據南方‘暗影’回報,似乎有不明身份的大明使者,正在嘗試接觸滿剌加的葡萄牙總督阿爾布克爾克。雖目的不明,但不得不防其相互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