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努科城的氣氛凝重而微妙。盡管街道依舊熙攘,神廟的煙火依舊裊裊,但一種無形的緊張感彌漫在空氣中。貴族、官員和祭司們的臉上,少了往日的從容,多了幾分揣測與謹慎。薩帕·印卡瓦伊納·卡帕克的驟然病逝,如同抽走了支撐帝國運轉的主軸,讓這臺龐大的機器出現了令人不安的滯澀與雜音。
吳銘和他的使團被安置在城中一處專門的驛館內,待遇尚可,但行動受到嚴格限制,外圍有重兵“保護”。尤潘基將他們抵達的消息以及關于“南方白皮惡魔”的警告,已經通過查斯基信使系統,以最快的速度送往帝國真正的核心——庫斯科。現在,他們能做的只有等待,以及通過有限的窗口,觀察這個正處于權力真空期的古老帝國。
隨行的醫官憑借著精湛的醫術(尤其是傷口處理和草藥知識,結合了中原與格物院的新解),在尤潘基的默許下,為驛館內幾名生病的印加仆役和士兵進行了診治,效果顯著。這小小的善舉,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雖未掀起波瀾,卻也在基層士兵和仆役中,為這群“東方異邦人”贏得了一絲微弱的好感與好奇,也讓他們得以聽到一些流傳于底層的、關于繼承權之爭的零星碎片。
消息拼湊起來,情況比吳銘預想的更糟。兩位王子,瓦斯卡爾在庫斯科,被認為是正統繼承人,得到大部分舊貴族和科斯科地區勢力的支持;而阿塔瓦爾帕則在北方的基多,手握重兵,戰功赫赫,深受軍隊擁戴。兩人并非一母所生,背后代表著帝國內部不同地域和集團的利益,矛盾由來已久。老皇帝在世時尚能壓制,如今……
“兄弟鬩墻,乃取禍之道。”吳銘在驛館簡陋的房間內,對幾位核心隨員低語,眉頭緊鎖,“若此時皮薩羅揮軍北上,直插帝國腹地,后果不堪設想!”他深知歷史上,正是阿塔瓦爾帕與瓦斯卡爾的內戰,嚴重削弱了印加帝國的力量,才讓皮薩羅有機可乘,在卡哈馬卡上演了那場擒獲皇帝、顛覆帝國的驚天逆轉。
“太傅,我們是否應設法接觸其中一方?示警于他?”一位隨行的年輕士子提議道。
吳銘緩緩搖頭:“難。我們身份特殊,貿然選邊站隊,極易引火燒身,甚至被另一方視為敵人。況且,無論是瓦斯卡爾還是阿塔瓦爾帕,此刻眼中恐怕都只有那張至高無上的黃金座椅,外部的警告,在他們聽來,或許遠不及內部對手的威脅來得真切。”
他沉吟片刻:“我們目前能做的,依舊是強調我們‘和平使者’和‘南方威脅警告者’的身份,盡力爭取面見目前庫斯科的實際掌權者(很可能是瓦斯卡爾或其核心輔政),將消息帶到最高層。同時,繼續通過尤潘基這條線,不動聲色地展示我們的價值與善意。”
等待的日子度日如年。期間,尤潘基又來見過吳銘一次,詢問了更多關于“西班牙”和其船艦、火器的細節。吳銘盡可能詳細地描述,并再次強調了其侵略性和威脅的緊迫性。尤潘基聽得很仔細,但并未明確表態,只是表示庫斯科方面已有回音,讓他們繼續等待最終決定。
又過了十余日,當高原的寒風開始變得刺骨時,庫斯科的使者終于抵達了瓦努科。來的并非邀請他們前往庫斯科的旨意,而是一位身份更高的貴族——一位自稱是瓦斯卡爾王子親信的古柯祭司(負責宗教與部分行政)。他帶著一隊更加精銳的印加衛隊,態度倨傲。
在驛館的大廳內,這位古柯祭司居高臨下地審視著吳銘等人,對那些精美的禮物只是瞥了一眼,并未表現出太多興趣。
“來自東方的陌生人,”祭司的聲音冰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瓦斯卡爾王子(他已直接稱呼王子,暗示其繼承地位)已知曉你們的到來和你們帶來的……消息。王子感謝你們的……好意。但塔萬廷蘇尤是太陽神庇佑的國度,擁有百萬忠誠的戰士,任何來自南方或北方的蠻族,都無法撼動帝國的根基。”
他話鋒一轉,帶著質問的語氣:“倒是你們,跨越重洋,攜帶利器,深入帝國腹地,究竟意欲何為?你們所說的‘友誼’,難道就是窺探我帝國虛實,散布恐慌言論嗎?”
此言一出,廳內氣氛瞬間降至冰點。明軍士兵們雖然手無長兵,但眼神瞬間變得銳利,手按上了腰間的短刀。通譯的聲音都有些發抖,勉強將這番話翻譯過來。
吳銘心中暗嘆,果然如此。內部權力斗爭正酣,當權者最忌諱的就是外部勢力介入和動搖軍心、民心的言論。他們更愿意將外部威脅輕描淡寫,以維持內部的“穩定”和自身的權威。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失望與焦急,面色平靜地回應:“尊貴的祭司,大明使團此行,只為通好與示警,絕無任何不軌之心。我們的禮物,便是誠意的證明。至于窺探虛實……”他環顧了一下驛館內外密布的守衛,微微一笑,“我等身處重圍,生死皆在貴國一念之間,又如何談得上窺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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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目光直視祭司,語氣誠懇而堅定:“強大的帝國固然無懼挑戰,但真正的智慧在于防患于未然。南方的敵人,或許數量不多,但其船堅炮利,戰術狡詐,更攜帶著我們舊大陸流行的致命瘟疫(天花),對于從未接觸過此類疾病的貴國子民而言,其威脅恐遠超刀劍。我言盡于此,信與不信,皆在貴國。若因輕視而釀成大禍,非我大明所愿見。”
“瘟疫”二字,吳銘刻意加重了語氣。這是他手中另一張牌,一個基于歷史事實的、足以引起任何文明恐慌的警告。
果然,聽到“瘟疫”一詞,那古柯祭司的臉色微微變了一下。印加帝國并非沒有經歷過疾病,但來自舊大陸的天花、麻疹等病毒,對毫無免疫力的美洲土著而言,無疑是降維打擊。這個消息,顯然觸動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