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弼的彈劾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漣漪迅速擴散。盡管朱元璋當廷斥責并罰俸,但“星槎計劃勞民傷財、蠱惑君心”的論調,卻在保守文官和某些別有用心者的推波助瀾下,悄然在朝野間傳播開來。接連幾日,都有御史或給事中上疏,或明或暗地質疑海外探索的必要性,要求朝廷將精力放回“內政根本”。
壓力,如同無形的蛛網,纏繞在推行“星槎”計劃的每一個人身上。
這一日的常朝,氣氛格外凝重。果然,剛議完幾件常規政務,都察院另一位以清流自居、素與李仕魯交好的老御史周觀政,手持玉笏,顫巍巍地出列,開始了長篇大論的勸諫。他引經據典,從漢武海疆虛耗,講到隋煬征高麗亡國,中心思想只有一個:固守陸地為王,開拓海洋乃取禍之道,請求陛下立即停止“星槎”相關事宜,懲辦“鼓吹奇技淫巧、誤導圣聽”之人。
這一次,附議者更多,聲音也更響。甚至有幾個平日中立、掌管錢糧的戶部官員,也面露難色地表示,籌建艦隊耗資巨大,如今國庫雖不至空虛,但亦需量入為出,暗示應優先保障北邊防務和國內賑濟。
龍椅上的朱元璋,面沉如水,手指無聲地敲擊著扶手,目光在爭論的臣子們臉上掃過,最后定格在一直沉默的吳銘身上。
“吳銘,”朱元璋的聲音打破了朝堂上的嘈雜,“周御史等人所言,你也聽到了。都說海外之事虛無縹緲,耗資巨大,你怎么說?莫非真要咱做個閉目塞聽的昏君,坐視潛在之患成長?”
這話分量極重,直接將問題拋回給吳銘,也堵死了那些勸諫者“勿蹈昏君覆轍”的論調。
吳銘深吸一口氣,知道不能再沉默。他整了整衣冠,穩步出列,并未直接反駁周觀政,而是面向朱元璋,朗聲道:
“陛下,臣近日于格物院,與巴羅(他刻意用了這個名字,引起一陣低語)溝通,偶有所得,可否請陛下準許,呈上一物于御前?”
朱元璋瞇了瞇眼:“準。”
一名小太監立刻上前,接過吳銘從袖中取出的一卷畫軸,在御階前緩緩展開。
那不是山水,也不是人物,而是一幅極其古怪的“圖”。圖上畫著幾個大小不一的圓圈,由一些復雜的曲線連接,旁邊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符號和漢字注釋。
“陛下,諸位大人,”吳銘指著那幅圖,聲音清晰而穩定,“此圖,并非臣憑空臆想,乃是根據巴羅描述,結合臣所知天文地理,推演而出。此乃……我等所處天地之大略運行圖示。”
他指著最大的一個圈:“此可視為太陽。”又指向一個較小的圈,“此可視為地球,即我等所立之大地。”他的手指沿著地球的軌跡滑動,“地球并非靜止,亦非天圓地方,而是環繞太陽運行,同時自身亦在旋轉,故有四季交替,晝夜分明。”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
“荒謬!”
“妖言惑眾!”
“吳銘!你竟敢褻瀆圣賢之道!”周觀政氣得胡子直抖,指著吳銘厲聲呵斥。蓋天說、渾天說才是主流,日心說?聞所未聞!這簡直是對傳統宇宙觀的顛覆!
吳銘絲毫不亂,目光掃過那些激憤的官員,聲音反而提高了幾分:“荒謬?諸位大人可知,若依此理,便能解釋為何月有陰晴圓缺?為何船只遠航,總是桅桿先現、船身后現?為何南北星象不同?佛郎機人為何能憑借星辰定位,遠渡重洋,找到通往印度乃至更遠之地的航線?!”
他接連幾個問題,擲地有聲,讓一些叫囂的官員一時語塞。這些現象,很多水師將領和精通天文的人都觀察過,卻難以用傳統理論完美解釋。
“爾等只知固守典籍,卻不知天地之廣,遠超書本所載!”吳銘趁勢追擊,語氣中帶上了一絲悲憤與激昂,“佛郎機人信此道理,故能造堅船,利火炮,遍航四海,攫取財富!他們信,所以他們來了!他們甚至可能已經找到了通往巴羅所指東方富饒之地的航線!而我們呢?我們還要在這里爭論大地是方是圓,爭論是否應該走出去看看嗎?!”
他猛地轉身,再次面向朱元璋,深深一揖:“陛下!認知天地,方能駕馭天地!知曉海疆,方能守護海疆!‘星槎’計劃,非為虛無縹緲之仙山,實為認知真實世界、保障大明萬世基業之必須!若因循守舊,坐井觀天,待他日強敵自海上來,攜我等未知之技術、掠奪自遠方的財富兵臨城下,我等難道還要捧著故紙堆,去跟人家的堅船利炮講仁義道德嗎?!屆時,我等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
一番話,如驚雷炸響,將爭論從“是否勞民傷財”提升到了“文明認知競爭”和“國家生死存亡”的層面!他用近乎離經叛道的天文圖示作為引子,最終落腳點卻無比現實和尖銳——不進步,就要挨打!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就連周觀政等人,也被這宏大的視角和沉重的后果噎得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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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看著吳銘,看著那幅“古怪”的圖,眼中光芒閃爍不定。他不懂什么日心說,但他聽懂了吳銘最后的質問——不走出去,就會被人打進來!這是他絕對無法容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