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意雖定,然籌建水師之事,落到實處,卻遠比朝堂之上慷慨陳詞要復雜艱難。吳銘領了“水師籌建總提調”的差事,方知其中牽扯之廣,阻力之深,遠超想象。
首當其沖的,便是工部的消極應對。
龍江關造船司隸屬工部,雖奉皇命配合,但上至郎中,下至匠頭,多是因循守舊之輩。對于吳銘拿出的那些“不倫不類”、融合了番船式樣的新船圖紙,他們表面唯唯,背后卻怨聲載道。
“祖宗之法不可變!福船廣船歷經考驗,何其穩當!如今非要學那番鬼,弄什么‘尖底’、‘多桅’,還要加裝這許多炮位,萬一傾覆,誰來擔責?”
“材料!木料、桐油、鐵釘,哪一樣不要錢?按這新制式,耗費比舊船多出近半!戶部那邊能痛快給錢?”
“工期?吳太傅要求三年內造出首批十艘大洋艦,二十艘海鵠船?這……這簡直是強人所難!以往造一艘大福船都需年余!”
種種借口,拖沓推諉,工程進度緩慢如蝸牛。吳銘親赴龍江關督促進度,面對工匠們看似恭敬實則敷衍的態度,心中慍怒卻知強壓無用。他明白,不拿出實實在在的成效,無法打破這些固有的思維和利益藩籬。
其次,是來自戶部的“哭窮”。盡管朱元璋已下令市舶司稅收優先用于水師,但具體撥付、核銷,流程冗長,戶部官員總能找出各種理由延遲、克扣。沒有充足的資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更有一層隱憂,來自軍方內部。一些陸師出身的將領,對這支即將耗費巨資建立、且可能獨立成體系的水師心存芥蒂,擔心其會分走原本就緊張的軍費資源,暗中并不支持。
面對重重困局,吳銘并未氣餒。他深知,必須找到一個突破口,用事實說話,打破僵局。
他將目光投向了龍江關船廠那些并非官籍、而是被征調或雇傭的民間大匠。這些匠人往往身懷絕技,卻因身份低微,其創新想法多被官身匠頭壓制。吳銘繞過工部官員,直接帶著圖紙和一小筆從太子朱標處特批的“實驗經費”,找到了幾位以手藝精湛、敢于嘗試聞名的老匠人。
“諸位老師傅,”吳銘態度誠懇,毫無太傅架子,“可知為何新船要設計成尖底?為何要增桅桿?”他并非直接命令,而是結合流體力學原理(用他們能理解的風、水之力解釋)和航海需求,深入淺出地分析新設計的優勢,并許以重賞,鼓勵他們先按新圖紙打造一艘等比例縮小的模型船,在秦淮河乃至長江口進行試航對比。
重賞之下,又有吳銘的“道理”說服,幾位大匠心動,暗中領著得力徒弟,悄悄開工。與此同時,吳銘憑借其“向上管理”的藝術,頻繁與朱標溝通,由太子出面,協調戶部,確保那筆“實驗經費”和后續首批建船款項能及時到位,堵住了戶部的嘴。
而一個意想不到的助力,竟來自家中。
五歲的吳麟,對父親書房里那些畫滿線條和數字的船舶圖紙產生了濃厚興趣。吳銘忙于外務時,他便常常趴在書案前,看著那些復雜的結構圖發呆。一日,吳銘正為一艘“大洋艦”的龍骨承重與火炮后坐力分布的計算問題困擾(雖有現代知識,但具體參數需符合當代材料工藝),反復演算仍覺不夠優化,不禁眉頭緊鎖。
吳麟安靜地看了一會兒,忽然伸出小手,指著圖紙上一處標注了尺寸的肋材結構,又拿起自己的小算盤,笨拙地撥弄起來,嘴里模糊地念叨著幾個數字。吳銘起初未在意,只當是孩童游戲。但當他瞥見吳麟那異常專注的眼神和算盤上逐漸成形的、與他演算思路迥異卻似乎更為簡潔的數字組合時,心中猛地一動!
他試著按吳麟無意中提示的思路重新計算,竟發現了一種更優的材料分布方案,能在保證結構強度的前提下,減輕部分重量,節省木料!雖然這發現基于吳麟懵懂的、近乎直覺的數學敏感,但其指向的結果卻實實在在!
吳銘又驚又喜,將小兒子抱起來,忍不住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吾家麟兒,真乃福星也!”內心OS:“這數學天賦居然還能點在海事工程上?莫非真是老天爺賞飯吃?”
他并未期望一個五歲孩童能解決具體技術問題,但吳麟這種對數字和結構的天然敏感,仿佛給他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提醒他解決問題的思路可以更加靈活。
有了民間匠人的技術突破嘗試,有了太子的資金支持,甚至還有了幼子帶來的“靈感”,吳銘心中漸漸有了底。他不再與工部官僚空耗,而是將精力集中在推動那艘模型船的建造和后續的試航驗證上。
他要在長江之上,用一艘更快、更穩、更能裝載火炮的模型船,擊碎所有的質疑與阻礙!龍江關的波瀾,必須用更洶涌的破浪之勢來平息!
龍江關船廠一隅,被吳銘劃為“實驗區”的工棚內,氣氛緊張而專注。幾位被吳銘說動的大匠領著精心挑選的徒弟,日夜趕工,終于按縮小比例,造出了一艘融合了福船穩性、廣船速度以及部分西式帆裝和船體線條特點的新式模型船。此船雖小,卻五臟俱全,甚至連模擬的火炮配重都嚴格按照圖紙安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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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航之日,選在長江一處開闊江面。吳銘特意邀請了兵部、工部相關官員,乃至幾位持懷疑態度的勛貴將領前來觀摩。太子朱標雖未親至,卻也派了東宮屬官前來記錄。
江風獵獵,吹動著圍觀者的官袍。工部那位負責造船的郎中看著那艘造型“怪異”的模型船,嘴角撇了撇,低聲對同僚道:“嘩眾取寵!如此尖底,遇浪必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