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海的效應,如同緩慢滲透的潮水,開始浸潤金陵生活的更多角落。市舶司的穩定運作帶來了持續的稅收,也帶來了更多番邦的商隊。一些膽大的番商不再滿足于口岸交易,開始嘗試進入南京城,設立小型的貨棧或會館。隨之而來的,是一些穿著奇特、口音古怪的番人偶爾出現在街頭,引得市民圍觀議論。更有甚者,某位佛郎機傳教士通過進獻精巧的自鳴鐘和世界地圖,獲得了禮部的接見,雖未允許其公開傳教,但其帶來的不同于“天圓地方”的宇宙觀念,卻在少數接觸到他的士大夫中間引發了隱秘的震動與爭論。
這一日,吳銘下朝回府,剛進院門,就聽見一陣古怪的、帶著異域腔調的咿呀學語聲。只見三歲的吳定國正拿著一本帶有插圖的番文識字冊(顯然是番商作為新奇禮物送入府的),指著上面的圖畫,跟著一位臨時請來的、略通番語的市舶司通事,認真地念著:“阿——波——勒——”
徐妙錦站在一旁,神情有些復雜,見吳銘回來,迎上來低聲道:“定國今日在街市上見到番人,回來便纏著問東問西,正巧府里有這本冊子,便鬧著要學……夫君,這……是否不妥?孩童啟蒙,當以圣賢書為重,學這些番邦俚語,恐移了性情。”
吳銘看著兒子那充滿好奇和專注的小臉,心中卻是另一種想法。他走過去,沒有打斷,而是等定國念完幾個音節,才溫和地問:“定國,為何想學這個?”
定國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爹爹,番人說話和我們不一樣!他們的船能走好遠好遠!學了他們的話,是不是就能知道他們從哪里來,海里還有什么?”童言稚語,卻觸及了交流與探索的本質。
吳銘心中欣慰,對徐妙錦道:“夫人多慮了。圣人亦云‘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孩童心懷天地,是好事。番語不過一工具,如同算學,關鍵在為何所用。讓他知曉些外間事物,開闊眼界,并非壞事。圣賢書要讀,這窗外世界,也不妨一看。”他支持兒子接觸新事物,但內心OS:“多學一門外語等于多個技能點,這波不虧。不過思想教育得抓牢,不能本末倒置。”
他又看向在一旁玩耍的雙胞胎。吳麒對哥哥學番語毫無興趣,正努力想把一個藤球扔過院墻,屢敗屢戰。吳麟則依舊擺弄著他的算盤,偶爾抬頭聽聽那古怪的發音,小臉上沒什么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與此同時,遠在福建的官田試種點,卻并非一片祥和。甘薯和玉黍的長勢確實喜人,尤其是甘薯,在貧瘠的坡地上展現出的生命力讓老農都嘖嘖稱奇。然而,麻煩也隨之而來。
當地一些鄉紳眼見這些“海外野種”竟有如此產量,心中開始打起算盤。他們或是擔心這新作物推廣開來,會影響他們出租良田的收入(因為甘薯不挑地);或是想提前掌控種源,牟取暴利。于是,幾種陰損的手段開始出現:有農戶的薯藤在夜里被人偷偷割斷;流傳起“甘薯乃番鬼帶來的毒物,食之損壽”的謠言;甚至有人鼓動不明真相的鄉民,以“破壞風水”、“引種妖物”為由,到試種官田前去吵鬧。
負責此事的司農寺官員和地方官倍感壓力,快馬將情況報至京城。
吳銘接到消息,并不意外。他深知技術推廣最大的阻力往往來自舊有的利益分配格局和愚昧的保守觀念。他立刻向朱標建言:
“殿下,此非天災,實乃人禍。新作物觸動了某些人的私利,故而行此齷齪之舉。當務之急,一是責令地方官府強力彈壓,嚴懲破壞者,以儆效尤;二是加強宣導,可在當地舉辦品嘗會,邀請鄉老、百姓親自品嘗甘薯、玉黍,以事實破謠言;其三,可制定章程,明確首批收獲的種苗,由官府統一收購、分發,優先供給無地或少地的農戶種植,使其利廣布于民,而非聚于豪強之手。”
他的建議再次體現了其務實的風格,將技術問題、經濟問題和社會問題統籌解決。朱標深以為然,即刻下令執行。
朝堂之上,關于是否進一步開放更多口岸(如松江、登州)的議論,也開始悄然興起。支持者看到了廣州的成功范例,期望將海貿之利惠及更多地區;反對者則憂心忡忡,認為“夷風”擴散太快,恐難以控制,且觸動利益更廣,阻力更大。朱元璋對此態度曖昧,既心動于可能的巨額稅收,又對潛在的風險心存忌憚,決定再觀望一段時間。
吳銘沒有急于在此事上表態。他知道,根基未穩,不宜冒進。當前穩固廣州市舶司成果、成功推廣新作物,才是重中之重。
夜幕降臨,吳銘在書房處理公文,隔壁傳來定國斷續的番語誦讀聲,夾雜著徐妙錦溫柔的糾正和雙胞胎嬉鬧的動靜。這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他生活中最真實的背景音。他放下筆,揉了揉眉心。外面世界的風浪,田壟間的爭執,朝堂上的博弈,與這府邸內的瑯瑯童聲、溫情脈脈,形成了奇特的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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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方面對破壞新作物行為的強力彈壓很快起了作用,幾名趁夜割藤的歹人被抓獲,枷號示眾,以儆效尤。同時,由地方官主持的“甘薯品嘗會”在幾個試種點陸續召開。起初,鄉民們對著那貌不驚人、甚至被傳為“毒物”的塊莖躊躇不前。直到官府胥吏和幾位膽大的老農當著眾人的面,將蒸熟的甘薯送入口中,吃得香甜,疑慮才開始消散。
“甜的!粉糯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