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借在皇室健康管理項目上積累的信任資本,以及牛痘推廣帶來的巨大聲望,吳銘在朝堂上的話語權悄然提升。他不再滿足于僅僅提出具體的技術性建議(如牛痘、特區),而是開始嘗試觸及更深層次的結構性問題——那些真正導致民生困苦、國庫空虛的頑疾。
他知道這極其危險,如同在懸崖邊跳舞。但他更知道,若只治標不治本,大明這艘巨輪終將再次陷入歷史的循環。他必須謹慎地、有策略地拋出他的想法,進行“壓力測試”。
他的切入點,選擇了賦役制度和基層治理。
這日朝會,議事完畢,朱元璋照例問了一句:“諸卿可還有本奏?”
通常此時,便是無事退朝。但吳銘深吸一口氣,出列躬身:“臣,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這個“惹事精”又要說什么?
朱元璋似乎也習慣了,抬了抬下巴:“講。”
“陛下,”吳銘聲音清晰,盡量讓語氣顯得懇切而非指責,“臣近日整理牛痘推廣各地反饋之文書,見聞雖多為疫病防控之事,然其間亦夾雜諸多地方民情。臣憂心發現,各地賦役征收,仍存諸多積弊,小民困苦,恐傷陛下愛民之心,亦損國家長治久安之基。”
這話開頭開得穩,先表忠心,再擺問題。
朱元璋眉頭微皺:“賦役乃國之根本,自有成法。有何積弊?”
“臣愚見,其弊非在成法不善,而在施行之失察,積久而成疾。”吳銘謹慎地選擇詞語,“其一,乃田畝不清,賦稅不均。雖洪武初年曾大造黃冊、魚鱗冊,然歷時已久,豪強之家或詭寄田地,或投獻人口,隱漏稅賦,將負擔轉嫁于小民。富者田連阡陌而賦輕,貧者無立錐之地而役重,此非陛下立法之本意!”
這話點出了土地兼并和賦稅轉嫁的核心問題,不少官員臉色微變。
“其二,乃里甲之困,雜役無窮。”吳銘繼續道,“小民應役,本是常理。然地方官府往往借興修水利、遞運官物等名目,額外攤派,征發無度。且里長、甲首往往由富戶輪流充當,其等常借此欺壓良善,盤剝鄉里,甚至將自身之役轉嫁貧戶。致使百姓畏役如虎,甚至棄田逃亡,戶口凋零,朝廷反而失了稅源!”
他描述的正是明代中后期嚴重的“役困”問題,此時已現端倪。
“其三,乃征繳之弊,胥吏之害。”吳銘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征收錢糧,本是胥吏職責。然其等往往利用信息不對等……呃,利用百姓不明章程,或夸大損耗,或隱瞞優惠,或拖延辦理,從中勒索錢糧,敲詐勒索,‘非正式’征收遠超正稅!此等胥吏,猶如倉鼠,蛀空國基,離間君臣!”
他幾乎將基層胥吏的腐敗行為赤裸裸地揭露出來,引得不少官員,尤其是地方出身的官員,面露不豫之色。因為這觸及了無數人的灰色利益。
朝堂上一片寂靜。吳銘所說的,并非什么新鮮事,幾乎是公開的秘密。但如此直接地在朝堂上系統提出,并直指制度執行層面的深層弊端,還是第一次。
一位戶部侍郎忍不住出列反駁:“吳知事此言,未免以偏概全!賦役征收,自有法度,豈能因個別胥吏不法,便否定全盤?且清丈田畝、整頓吏治,牽一發而動全身,談何容易!”
立刻有幾人附和。
吳銘早有準備,不慌不忙道:“下官并非否定全盤,正是欲維護法度之尊嚴!然疥癬之疾,久而不治,亦成心腹之患!下官亦知此事艱難,故并非主張即刻大變,而是懇請陛下關注此弊,徐徐圖之。”
他話鋒一轉,拋出幾個看似具體、實則意在引子的“建議”:
“譬如,可否選擇一兩縣試點,重新清丈田畝,核實戶口,做到賦役均平?或可嘗試簡化役法,將部分雜役折銀征收,再由官府雇人應役,減少胥吏插手環節?甚至可嘗試‘官紳一體當差納糧’之念(他極其謹慎地提出這個概念),以示公平,減輕貧戶負擔?”
“官紳一體當差納糧”八個字一出,如同在油鍋里滴進了冷水,朝堂瞬間炸開了鍋!
“荒謬!”
“此乃動搖國本之言!”
“士大夫乃國家棟梁,豈能與黔首同役?成何體統!”
“吳銘!你究竟是何居心?!”